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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有一群人,在1999年的夏天策劃了拍攝台灣離島的計畫,他們分別用著自己的
視角凝視離島上特殊的風景和故事,最終完成了12部實驗紀錄片,充滿著濃濃的人
文精神和大膽前衛的聲音影像,成了「流離島影」系列。
當時這群創作者們,除了是從政府的影像培訓班結業的之外,還有從學校畢業的年
輕學生。經歷了這幾年的光景,如今都成為了台灣電影圈裡頗具創作力的導演與中
堅份子。像是耕耘紀錄片的朱賢哲、黃庭輔;橫跨紀錄片與劇情片領域的周美玲;
拍過《賽鴿風雲》的沈可尚;以及現在推出《流浪神狗人》的陳芯宜。
對於陳芯宜的作品,要說有著最深刻印象的,當屬2000年的16釐米長片《我叫阿銘啦》
。片中的主要角色有「流浪漢」、「精神病人」、「勞動者」,各有各的缺憾與故事,
影片將範圍只圍繞在中下階層,縱然有著象徵主流的媒體記者好心想闖進(改善、消費)
這些人的世界,但卻被狠狠地拒絕了。片末主角們乘著希望之船,可是卻不知要開往何
處…。
《我叫阿銘啦》建立了一個非傳統的遊民世界觀。「邊緣」是陳芯宜的電影題材,是
她所關心了解的世界,但如此創作出一個「不許人打擾」的安好邊緣世界,其實也再
再透露出一種對主流社會(價值)的不屑和反叛。
但,究竟世界的全貌是什麼呢?假如人的一生都在尋求某些東西,那麼這些東西又會
是什麼呢?有趣的是,這些源自《我叫阿銘啦》的母題,仍存在於陳芯宜於公視人生
劇展的電視電影作品《終身大事》(2003)裡。經過嘗試和修正,在背景設定上瞄準
了主流社會,角色也靠攏了中產階級。如此的大翻轉與改變彷彿探討著一件事─「畢
竟,世界會隨著人的位置不同而有多種面貌,但人的本質呢?」
《終身大事》以蘇慧倫為女主角(主敘事者),偶然遇見了屈中恆發生情愫,雙方經
濟無虞且都值適婚年齡,在父母期盼、社會眼光的壓力下,到底是要順著自己的想法
走,還是要暨服於傳統的價值觀(結婚)?在種種的波折後,最終女性自主的決定展
現了不願隨波逐流的氣魄,但原本所設定的各方討好結局,卻因太夢幻美好,演員自
己提出了要讓阿嬤角色死去的建議,而陳芯宜也採用了…。
電影故事不就應該是美滿快樂的嗎?很顯然的,某些人並不同意,無論身處於怎樣的
階層,都擁有著自己的煩惱以及面對缺憾世界的寄託。於是故事註定不完美,主角們
漂泊不定的、總是在尋求些什麼的性格,遂成為陳芯宜電影裡的標準架構。
在格局更宏大的《流浪神狗人》裡,這樣宿命式的人生觀,被拆解並賦予到每個不同
位階的角色身上,並加入了「宗教」的元素。於是電影的多線敘事縱然使得角色眾多
繁雜,但每個人都不再只是一廂情願的「流浪」,在他們背後,開始擁有著自己說不
出的苦衷。
像是青青與建築師丈夫阿雄貌合神離的婚姻;原住民必勇夫妻為了孩子而對生活所做
的拼搏;開著改裝車撿神明(也撿到名為「阿仙」的少年)卻急需錢購買新義肢的黃
牛角;搏擊散打選手莎瓦和好友小寒為了錢而下海援交。…隨著劇情的推衍與交織,
在某種程度上,神、狗、人的關係有時候相互依存,但更多時候卻因救贖不成而彼此
拋棄,一起成為了被世界遺棄的的對象。
流浪的因子散佈在《流浪神狗人》中,不是一種浪漫情懷或提供生命養分的方式。明
確地說,是一種源自於對生命困境的無奈所不得不採取的出走姿態。但出走不見得就
是外在的跋涉或漫遊,《流浪神狗人》透過不同角色們對「宗教」、「金錢」、「家
庭」等價值觀的寄託與反應,有些荒誕幽默,有些感人真摯,具體地呈現了人內在的
荒無狀態。
而在這段過程中,最令人玩味的,莫過於對「價值」的矛盾倒錯。一顆動輒上百元水
蜜桃在廣告拍攝現場是可以被大量丟棄的消費品,在原住民夫妻眼裡卻是生財的高貴
水果,最終在黃牛角與阿仙的嘴裡則是隨手可拾得的好滋味;公仔玩具在原住民夫妻
眼裡是免費的廉價獎品,但孩子總認為那是高價且珍貴的限量商品;而神明(神像)
在七月鬼門開時被需要,可是在信奉其他宗教時則被丟棄;有百萬名犬,也有一文不
值的流浪狗…。
人內在的荒無與社會價值的倒錯,再次呈現了世界隨著人位置的不同所產生的風貌,
構築起一幅幅當下社會荒謬、光怪陸離的人間圖像。最終,這幾組人馬在一場車禍中
相遇,平行但有著深深個性的人們一一交會,不像《衝擊效應》(Crash)充滿著連鎖
反應的戲劇性,只是具體而微的呈現不同價值觀的微微衝擊,臨摹出社會的切面。
當中最難得的是,這次陳芯宜不再像《我叫阿銘啦》裡那樣的憤世忌俗,拒他人於千
里之外,也不再有《終身大事》裡那般過度烏托邦,呈現夢幻世界的想法。在《流浪
神狗人》寫實的基調裡沒有對錯,兼容並蓄,不批判任何價值與說教,展現了一種可
貴的包容精神。(於是導演也好像把自己放入電影裡了,成為結構的一份子,因此無
法置身事外,更無法苛責任何事情,如車禍後必勇說謊的反應。)
只是,人的本質呢?真的都是在追尋某種東西以解決人生問題嗎?這個大哉問像是無
須被質疑,與生俱來的宿命命題似的。
回顧過去的幾部國片,幾位年輕創作者都在生命的困頓上做了文章。《一年之初》反
映著台灣年輕世代普遍的失落、茫然與身分認同;《最遙遠的距離》裡主角們皆藉某
些行動想要找尋自己的出口;《流浪神狗人》則陳述著人如何打開生命的困局。最終
當然不見得有答案,但如此不約而同的創作概念,似乎也正透露著某些現象或徵兆…。
而我總記得《流浪神狗人》象徵性意味極濃的片尾(希望)。那隻百萬名犬與其他流
浪狗不分你我,一同在路上遊戲奔跑,回想(對比)著先前影片中人們為了解決困頓
而作出的種種舉動,突然覺得諷刺又好笑,狗兒們此時竟洋溢著幸福快樂的感覺。原
來拋棄外在的規範束縛,回歸內在,自然就會安祥自在,重要的是人如何看待自己,
這點類似人生道理的暗示,在故事落幕時悄悄甜蜜地流洩出來,也彷彿是陳芯宜這些
年來創作的心路和分享。
或許人生困局終究無法紓解(流浪不是解答),流浪的神、狗、人們今後仍將繼續流
浪,但這些關乎「流浪」的源頭和意涵,在陳芯宜細微的社會觀察後,有別於那些喃
喃自語的浮面沉溺強說愁,更改善了自己過去作品裡角色無來由地茫然無措的缺陷,
於《流浪神狗人》裡充分地構築起脈落和結構。「流浪」不僅從外在進化到內在,更
從行為紮實了意義。
向過去的台灣電影別過頭去。不再沉重,不再說教,《流浪神狗人》以特別的視角和
幽默的語調,拼貼出一部台灣獨有的文化眾生相。…是荒謬、是可憐、是殘酷,卻也
同時是動人、是精采、是可愛,一如我們真實的生活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