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wretch.cc/blog/calvinoblog/17324156
http://www.wretch.cc/blog/calvinoblog/17324159
好的文學,初讀時,即感喜悅,反覆閱讀後,喜悅更增。
-科幻小說大師Gene Wolfe
Good literature is that which can be read with pleasure by an educated
audience, and reread with increased pleasure.
-Gene Wolfe
經過了25年,四分之ㄧ個世紀後,重新檢視這部和庫貝力克《2001
: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華卓斯基姊弟《駭客任務三部
曲》(The Matrix Trilogy)並駕齊驅(無論你喜不喜歡這個排名)的科幻鉅
作《銀翼殺手》(Blade Runner),讓我對謂「經典」(Classics)一詞,有
了更深的領悟。
初遇雷利史考特的年代,是那個場景無窮昏暗、冷雨和淚水分不清
的VCD《銀翼殺手》年代,當時只覺得是一個普通的黑色科幻/偵探故事
,卻難引人入勝。進入畫質音效修復的DVD紀元,雖然仍無法追求劇院級
的震撼享受,至少,明顯補強的明亮對比與色澤,可以讓我較容易地進入
劇情核心。只是,一旦進入劇本的敘事結構與導演風格化的電影語言,我
就完全迷失了。電影呈現的元素如此多元,神話隱喻、歷史借代與文學引
用唾手可得。剎那間,我腦裡快速閃過多種攻克《銀翼殺手》文本的解析
方法與理論。每一個都可以獨立發展成為銳利的觀點評論。麻煩來了,想
法雖多,主意也好,我卻很難將這些多元的視角觀點,完整融合成一篇大
開大闔的長篇鉅製論述。
剛開始,我以為原因是,自己的論證能力不夠。這當然是主因之ㄧ,
可是,當我開始考慮到「複數文本」與「經典創作」之間的關聯,我才頓
悟。文本從來不是單數的,從不同視角切入,就有多少相對應的讀者文本
。這些觀點可能彼此不容,將之融冶一爐,反而是極其暴力的作法。況且
,面對像是《銀翼殺手》如此經典的藝術凝煉作品,其本身就隱含了一種
「抵抗被閱讀、被理解、被知識化、被建構化」的內在肌理與生命力(it
always resists being totalized)。記得不久前,我才對史特拉瓦底名琴
「秘方」遭破解的文化現象,提出「神話之必要」的命題:
究竟我們需不需要「神話」?對我而言,基於一種崇敬性的想像,我
並不相信這位來自義大利克雷莫納(Cremona)的製琴大師,可以被超越或破
解,最終理論化成為人類巨大文明史的滄海一粟,成為Wikipedia或google
上可供高速下載的檔案。那不過是生冷的的知識堆砌,是你硬碟上的0與1數
字遊戲,和主機板的迅時通電狀態。最終,我擔心,如同被剪碎翅膀的天使
,當天使從雲端消逸的彩虹中跌下,神話也將陷落,陷落一個意志難以復甦
的「母體」(the matrix)夢魘。
無疑的,科學工藝的進步,總有一天,可以探究人類此時此地無法解
釋的現象,那些只好「暫時」被歸類/驅逐/昇華成為人文精神的高度發揚
場域:宗教、藝術、或所謂神話。有一天,也許正是今天,史特拉瓦底成功
名琴被複製了,但那深藏在可見的琴身裡部,無可捉摸的意志與魂魄,是否
也能絲絲縷縷,七魂與六魄,如大師醍醐灌頂般,一律也鎖進提琴的歷史與
生命裡?
所以我領悟了。對於神話或傳奇般的經典,《2001:太空漫遊》也好
,《銀翼殺手》也罷,都不可能有所謂單一視角的權力(hegemonic)閱讀方
式。相反地,正因為經典,它總是刺激觀者無窮思考,總是能在閱讀的過程
與場域,「發現」新的趣味。藝術大師羅丹所謂「生活不是缺少美,而是缺
少『發現』」,正可呼應《銀翼殺手》的極致美學與觀點政治。
因此我的閱讀策略,便從單一的融合式閱讀,轉型成多元解構的複數
觀點。模仿Wallace Stevens著名的《十三種觀看黑鳥的方式》詩作(The
Thirteen Ways of Looking at a Blackbird),我將提供六種觀看《銀翼
殺手》的可能角度。
《結構/後結構主義》
結構主義的閱讀策略,每每尋找主題式的意義符碼(如「摺紙人」),
進行「二元對立」的建構工程。閱讀《銀翼殺手》,這將是一個非常省時有
力的捷徑方式。例如,機器人與正常人之間的機械性/人性鬥爭,男與女之
間的陰陽對立,廣大城市與狹小個人家園,與肉體與精神的反差對比等。然
而,《銀翼殺手》以所以永恆不朽,成為IMDB排名100的科幻經典(多麼特殊
的位置),絕非只是整理這些既有的意義對應,而是加以重組拼貼,進行意
義的革命與再造。以下的幾種觀點論述,莫不從此種「解構」技法演化而出。
《後馬克思/新歷史主義/進步史觀》
作為一種可能的歷史抗爭/工具論閱讀,《銀翼殺手》與《2001:太空
漫遊》有著相同的科幻關懷。亦即,科技的高度發展,如電影中的史詩城市
,飛行船,電視看板,究竟能否帶領人類朝向穩定進步的未來?亦或消解人
心,使之落入「百年孤寂」?
雷利史考特並不嘗試提供標準答案。他只是靜靜地描繪一個想像世界,
並預示可能:鋼鐵的黑色建築,冷硬無比的機械意志,和持槍的殺手Rick冷
漠,而冰雨不停。人心卻在燈紅酒綠,熱絡不已的街道中,高速逃逸,無限
疏離。
《精神分析》
佛洛依德整個潛意識的分析場景,主要是關於「詭異」(the uncanny)
的深入探討。早期「詭異」與其再現,會從「家園破碎」(unhomely)的觀點
切入。整體而言,《銀翼殺手》的架構也存在著對完整家園的一種安全想像
。例如,畫面一開始,呈現的巨大高聳的黑色科技建築物,閃閃發光,援引
的不只是Fritz Lang在《大都會》(Metropolis,1927)的巨型權力象徵,更
是此象徵背後隱喻的一種社會秩序井然,因此家園得以保存,
幸福長存。
這當然只是一種表象,作為一篇後現代政治的終極文本,《銀翼殺手》
蠢蠢欲動,隨時欲將摧毀看似饒不可破的意義符碼。家園真的鞏固嗎?相對
於此種鞏固表象,電影場景調度始終刻意出現的「唐人街」裡的殘敗景象、
Zhora藏身黑夜的垃圾堆、Rick與Sebastian的灰暗居所,處處透露家園不再
,流離失所的精神分析場域。其中,更以,玩具/人皮製作者Sebastian的居
所最為詭異(uncanny),把生與死兩種極端,縫製於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體,從
皮膚底下,發散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怖。你以為Sebastain玩具正在瞪著你瞧
,其實,那張人皮後面,什麼也沒有。
其實,《銀翼殺手》裡最重要的精神分析場景,除了「家園破滅」的症
狀研究外,必定是關於「幻想」(fantasy)的潛意識探討,亦即電影,同時也
是小說作者菲力普.狄克(Philip K. Dick)對於「記憶」的永恆辯證如《魔鬼
總動員》(Total Recall)、《關鍵報告》(Minority Report)、《記憶裂
痕》(Paycheck)、《心機掃瞄》(A Scanner Darkly)或《關鍵下一秒》(Next
)。 你以為「我思,故我在」,對笛卡爾以降的理性主義奉行不已。可是,
記憶真的可靠嗎?萬一,你所珍愛不已的過往記憶,那些「追憶似水年華」的
美好種種,情人髮梢的香味、母親慈愛的呵護、高潮的狂喜經驗,通通是虛假
的呢,只是移植複製自「那個人」 (上帝?)的泛黃感覺?「人」的存在價值,
或許只是廉價不堪的幻想羅織,自欺欺人罷了?
《身體政治》
延續精神分析式的幻想探討,「身體政治」(body politics)更著重於人
性/動物性的二元解構。《銀翼殺手》裡的極端機械性與人性對照主題,repli-
cant與人類如Rick的區隔,豈只是單純的肉體/精神鬥爭呢?在Sebastian的
詭異家裡,當Rick奪命來訪,Pris刻意將自己裝扮成靜置的人像物品,我只能
無限驚異,佩服雷導的精妙巧思。這是皮肉/靈魂的兩層玩弄手法。第一層容
易看出,Pris相對於正常人,原本就是一人像(dummy)般虛假的存在,可是當假
人都「有意識地」地把自己裝演成假人,變成一種後設嘲諷的「虛假的虛假存
在」,負負得正的結果,Pris想問的是,到底誰才是假的?
「身體政治」在Roy身上,始終是最尖銳的問題意識。Roy雖然只是人類的
完美複製樣品,卻能違反原初設定,獨立發展出高度智慧與情感,竟處處挑戰
我們對人性的根本定義。黑夜裡冷雨還不停,最終之戰,當Roy伸手搭救Rick
免於墜落時,那是當淚水與雨滴再也分不清楚的時候,也將是肉身與靈魂的無
限越界(boundary-crossing)。
《後殖民與族裔論述》
承繼精神分析的「家園破碎」探討,《銀翼殺手》處處充滿他鄉的渴望。
飛行船上的電視看板與唐人街裡的熙熙攘攘,不僅充斥對他者(如含喉糖的日本
藝妓)的異國(exotic)想像,更隨時隨地召喚主體對「新世界」的認同:「在新
的他處殖民地,嶄新生命正等著你-抓住到那無限可能與冒險之地的機會!」
。顯現出的是,「帝國毀滅」的已到或未來景象,唯一重生希望的,是建立一
個「遠離家園」的附屬殖民地。
多元族裔的探究,長久以來,《銀翼殺手》的奇裝異服,早就成為時尚界
引用借喻的符碼。同時,這些閃閃發亮的衣飾符碼,更顯現出一種對於「個人
史」與「次/底層文化」的高度藝術關懷。因為,長久以來,這些被斥之不正
經、非入流的衣著,在帝國權力的象徵性瓦解後,反而成為一種標註自我,拒
絕物化的後現代「品味」。
《女性及其酷異觀點》
Laura Mulvey早就於70年代中期,就提出傳統電影敘事結構裡,一種男性
暴力的「凝視」(gaze)角度,將女體/他者一律物化成可視的物體。因此,80
年代的《銀翼殺手》裡對於「眼睛」有著高度的議題討論。電影開始,即是藍色
的眼睛裡,燃燒著一座火紅科技城市,天使墮落之城Los Angels。銀翼殺手與探
員之所以能夠辨別誰是正常人,誰是披著人皮的複製人(skin-jobs),倚賴的便
是眼睛(瞳孔)的微妙變化。
可是,一旦複製人開始發展自我情感,(如恐懼生命的消失,猜忌他人等
糾葛人性)後,blade runner想透過「眼睛」作為凝視他者/女體是否存在,
就顯的益發不可能了。Rick和博士在測試Rachael時曾討論,愈是高階,發展複
雜人性的複製人,就需要更複雜的測試。至此,男性/霸權「凝視」已經開始鬆
動。「凝視」的極端瓦解,是神話與宗教的徹底解構。當Roy進到博士的西洋棋
宮殿裡,他說:「一個人要見到他的創造者/上帝還真不容易!」接著,宗教神
話裡的創造/與被創造意義,開始翻轉扭曲。身為人子,Roy以極端的方式─挖
取博士眼睛─進行神話的「弒父」傳統。「弒父」,如當日宙斯推翻自己巨人父
親Cronus,代表的不是Roy的殘暴冷血,而是對於主體「被凝視」傅柯式霸權的
終極反動。一旦眼睛失去功能,「老大哥不再看著你」,複製人與「正常」人,
男與女,上帝與人子,神話與科學,所有陽具象徵(在精神分析的場景,佛洛伊
德始終將「眼睛」與「陽具」連結)以降的二元對立,於焉模糊、消解、死亡。
最終,《銀翼殺手》刺殺的不是複製人,而是賜予天使「銀翼」的造物者及
其權力本身。家園、性別、族裔、精神與人性等科幻元素解構後,一個無政府的
末日嘉年華如《2001:太空漫遊》的宇宙星孩或《駭客任務》的錫安意志,燦爛
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