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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台灣很流行這麼樣一個詞,「魔幻寫實」。好幾次遇到有人問我到底是什麼意思,
除了搬出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其實我也說不出什麼令人滿意的解釋。後來我想到了,
你想知道什麼是「魔幻寫實」嗎?去看張作驥的電影。
每個愛看電影的人一定都有這種經驗,有些畫面,有些橋段,會莫名其妙的被清楚記憶著
,既使早已經忘了故事內容,這些畫面或橋段,總是會不斷的回到腦海裡。張作驥就是一
個有這樣功力的導演,忽然出現在門口的獨角獸,排水溝底下的海底世界,這是每個張作
驥的影迷所共同分享的,一輩子的記憶。《蝴蝶》之後,張作驥在這個堆積奇特記憶的盒
子裡,又多加了一個條目,一個荒棄在竹林裡的遊樂場。
陰森的竹林與象徵歡笑的遊樂場,不和諧的重疊在同一個畫面之中。張作驥擅長運用這種
疏離而不合邏輯的對比交叉來營造令人印象深刻的場景,這其實是種很取巧卻總是能正確
達到效果的手段。這或許可以引伸解釋為張作驥的電影精神,電影與人生,正是「疏離而
不合邏輯的對比交叉」。我們透過電影,閱讀一個被詮釋的故事,尋找一個想像中的自己
。電影從來就不是「忠實」反映人生,真實的人生只發生在真實的人生之中。張作驥在這
一點上,毫不避諱的發揮電影「詮釋」與「想像」的本質。這就是張作驥的「魔幻寫實」
。
作為一個說故事的能手,張作驥善於運用緩慢移動的鏡頭視角與漸次加速的敘事節奏,一
點一點的累積情緒,並慢慢加速,然後在結尾產生有如雲霄飛車頓時衝落懸崖的爆炸性高
潮。然而在《蝴蝶》之中,張作驥似乎終於碰觸到了極限,龐大的故事背景使得張作驥不
得不用上字卡式文字敘述畫面與旁白。張作驥在專訪中提到,原本故事背景部分仍是以畫
面呈現,但後來礙於片長只好使用字卡來交代。雖然在剪接的取捨上,張作驥成功的維持
了《蝴蝶》故事的完整性與連貫性,不致像《海角七號》一般讓人一看就知道「有些重要
的故事線索被剪掉了」,但我還是相當期待將來能看到導演剪輯版之類的完整版本。
就一部電影來說,《蝴蝶》的構成元素的確是過度龐大的,電影主角一哲是日本人父親與
達悟族原住民母親結合而生下,成長於台灣東部的漢人社會漁港市鎮南方澳,年幼時父親
拋妻棄子遠走日本,母親自殺,一哲因為血統而不能算是漢人、因為成長背景而不能算是
日本人,他回到蘭嶼企圖從母系的方向找到自己的過去卻已經沒有人記得他。日本、原住
民、東部、海洋、認同的追尋,張作驥幾乎是把台灣近代史中的每一個衝突元素一口氣全
部塞進一部電影之中。這樣的野心使用更加難以忘懷那些被字卡取代的片段,我好奇張作
驥究竟如何讓歷史這樣的大敘事進入一哲的小敘事之中。
「蝴蝶」在一般的認知裡,是美麗、破繭而出的象徵,但在電影《蝴蝶》中,張作驥使用
了達悟族文化中對於蝴蝶的另類意象,在達悟族語裡,蝴蝶是惡魔的靈魂。乍看之下,「
惡魔的靈魂」這個意象似乎與電影故事無甚關係,其實連結起故事與意象的線索來自一哲
自殺的母親,在達悟族文化裡,自殺是受到詛咒的,自殺會招來惡靈,一哲母親的自殺,
招來的惡靈正是一哲,一哲從此背負母親的悲慘命運和繼承自子宮的認同倒錯,成為被宿
命所詛咒的「惡魔的靈魂」。宿命所給予一哲的,是殘酷,他思念卻憎恨著父親,他愛著
卻無法找回母親,他疼愛卻嫉妒著他的弟弟,牽扯在他身上的江湖事,卻是繼承自上一代
的恩怨。面對宿命,一哲漠然的以殘酷回應殘酷,他張嘴咬死母親墳上的蛇,他開槍弒父
,再殺兩代糾葛的仇家,彷彿想要斬斷命運之神繫在他身上的傀儡線。最終,追殺而來的
仇家手下一刀刺穿一哲的身體,染滿血跡,從一哲胸口穿出的刀子上,停下一隻蝴蝶,像
是這「惡魔的靈魂」隨著刀子一起從一哲的身體裡被刺出來。「擁抱死亡的衝動」,這或
許正是一哲回應宿命的答案。
南方澳的多雲陰天、往復在岸邊的海浪、解不開的認同纏結,這是一首用殘酷寫成的,美
麗的詩。我推薦你細細品嚐。張作驥,《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