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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誌版 from 一個分析師的閱讀時間)
[影評]NO──拒絕什麼不代表得到什麼
《NO》代表智利提名2012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同時也是該年度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最
佳影片。本片改編自真實事件。1980年代仍在極權統治下的智利,在國際(特別是美國)的
壓力之下決定舉辦公投,由人民決定接下來8年是否持續接受皮諾契(Augusto José Ram
ón Pinochet Ugarte)的專制領導,如果同意就投下"Si"(智利語中的「是」),不同意就
投下"No"(同英語的no,「否」)。主角瑞內是位專做大企業商業廣告的廣告人,在NO陣營
的徵招之下投身選戰,要在每日15分鐘連續一個月的節目中說服人民投下No。這部片一方
面充滿左右派對立的政治意味,另一方面又有獨特的美學概念與敘事手法,皆是本片吸引
人之處──雖然對於習慣好萊塢電影的觀眾而言,本片完全是悶片。
圖、主角瑞內與NO陣營的象徵,彩虹色條。
慢與快、舊與新──編劇與導演的紀錄片式手法
《NO》並不是一部好萊塢式的敘事電影,不僅劇本無法切成基本的三幕劇格式,導演帕布
羅拉瑞恩處理畫面和運鏡的方式一時也讓人難以理解。如果用三幕劇來重新分析這個故事
的時間線軸,應該可以這樣切分成三塊:1.主角瑞內身為大企業廣告人並相對富裕的日常
生活;2.主角受NO陣營徵招,決心投入選戰;3.選戰尾聲,主角內心有所改變,最終取得
勝利。然而本片開始只過了三分鐘主角就受到NO陣營徵招,接下來整整一百分鐘都是選戰
過程(中間還加入大量當時實際的宣傳影片史料),最後只用十分鐘處理選戰後主角回歸生
活。
對於一般觀眾而言,這是一部鋪陳部分太快、轉折部分太慢的劇情片。《NO》根本沒有想
對觀眾介紹每一個出場的角色的身分與形象,因此在前三十分鐘觀眾必須容忍一個接著一
個出現的新角色──觀眾甚至沒有線索去分辨哪些角色將在故事中扮演重要的位置。編劇
佩德羅佩拉諾處理這些角色的態度像是「你懂也好不懂就算了反正我就是要這樣說故事」
,讓人難以理解故事走到哪裡、下一步會怎樣走。但問題是,這部片根本就希望你抓不準
劇情的鋪陳,甚至不希望你看出劇情的結構。編劇非常刻意地打亂人物描述、劇情結構,
目的在營造出一種記錄片的氛圍。
這樣的紀錄片氣氛也應證在導演使用的技巧上。本片的畫面質感相當特殊,是一種刻意模
仿記錄片的拍攝手法。由於片中時或穿插一些1980年代的影片史料,導演為了讓整部影片
的氣氛更趨向一致,於是用不同的技術拍攝部分片段。例如觀眾會看到低畫素較為粗大的
畫素顆粒、過曝的光線與幾乎看不清楚的人物,甚至像紀錄片似地手持攝影機造成畫面晃
動(我朋友還看到頭暈),都是導演為了呈現一種真實感而做的努力。並不是每部傳記式電
影都這樣處理。《魔球》(Money Ball)中雖然也直接截取運動家隊連勝時的片段,卻沒特
別處理其他的畫面,因此觀眾仍知道這是一部「劇情片」而不是「紀錄片」。
《NO》不僅大膽地將影片處理地像是記錄片,同時還大膽地將那個時代的人物片段與飾演
該角色的演員片段剪在一起。這聽起來沒什麼,但是對於某些電影人而言,這會讓觀眾產
生混亂:同一時期的同一個人,為什麼是兩個樣子?例如《王者之聲》(The King's
Speech)的處理方式是讓真正的喬治六世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穿越時空找到那個時代的那
些人重現當時情境畢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此剩餘的選項只有「刻意不要播放這些片
段」。然而本片導演帕布羅拉瑞恩(Pablo Larrain)不僅這麼做了,而且還做得徹底。在
SI陣營的片段中,觀眾可以看到皮諾契以兩張不同的臉、兩種不同的聲音出現;在NO陣營
的片段中,觀眾可以看到原本廣告片的拍攝現場。最讓人驚訝的是,一段白衣婦女獨白家
人遭極權政府殺害的場景,導演居然用完全一樣的角度與構圖重拍,還將兩段影片剪在短
短幾分鐘內。構圖可以重現,但光影終究難以完全複製,因此留下重拍的線索;但從另一
個角度看來,或者導演根本不想複製,刻意留下斧鑿痕跡,讓觀眾得以區辨新舊之別。畢
竟,電影也只是重新詮釋了那段歷史而非取代歷史,太刻意以新仿舊、以虛仿實,反而會
讓觀眾失焦。
亂與和、Si與No──富庶與自由的終極選擇
這部電影的第一個小時,導演運鏡可說是極其混亂。第一個出現角色的鏡頭,是主角的臉
部特寫,讓人弄不清楚這是怎樣的場合;接著主角與客戶對話,鏡頭移動的方式與剪鏡的
手法也完全與聲音不同步。簡而言之,從劇本、運鏡、剪接等看來,就是一場災難。然而
,接連不斷拋出大量的破碎資訊的畫面,讓觀眾覺得煩躁、焦慮,正呼應了1980年代智利
的社會困境。剛脫離共產主義的陰影,又投入法西斯主義的懷抱,智利雖然迎來經濟成長
,卻又面臨高度分配不均帶來的貧富差距。導演用各種不同的角度處理智利人對於共產主
義時代的恐懼,特別是一提到社會主義就極力撇清並非共產主義的對話情境,更是精準的
設計。
多數台灣人對這些畫面想必陌生,甚至不理解這樣的情境,主因在於:台灣人一直理所當
然地以為民主政治等同於自由市場經濟、極權政治等同於共產經濟,但這不過是基於台灣
對於美國與中國的樣貌所帶來的誤解。民主與極權、市場與共產,彼此是獨立事件。智利
當時的困境在於,即使經濟已經走向自由,政治從極右走到極左仍為極權專制,人民的思
想始終沒有得到解放;這情況有點類似蔣經國時代的台灣與現今的中國。
說來不免諷刺,這部智利電影說的故事套在台灣民主經驗上居然如此天衣無縫。蔣氏父子
末期,蔣經國開始推動民主,於是培養出台灣本省背景濃厚的李登輝接任。李登輝是台灣
國民黨走開明專制路線的最後一任政治領導人,同時也是開放民選後的第一任總統。接著
陳水扁率領民進黨走向八年政黨輪替,腐敗的程度與速度相對於國民黨專制時代有過之而
無不及;失望的人民又再次將政權交到國民黨的馬英九手中,然而馬英九的主政能力卻又
完全不及舊國民黨時代,搞得民怨四起。經歷了李登輝八年、陳水扁八年、馬英九四年,
二十年來兩次民主政黨輪替之後,台灣人民最懷念的卻是蔣經國那開明專制的十三年。
許多影評認為《NO》是用一種幽默的方式諷刺智利的政治亂象,認為最後人民選擇No是一
種民主的勝利甚至是廣告人創意的勝利,我認為是一種太過表面的解讀──這甚至是一種
過於好萊塢式、過度美國價值的解讀。首先,主角所謂的「創意」,真的對人民有什麼深
刻的政治影響嗎?其實觀眾無法從影片中看到任何蛛絲馬跡(如果是好萊塢電影一定會帶
幾個觀眾看了宣傳影片之後熱血沸騰的鏡頭)。影片的主角都是最棒的藝術家、舞者,那
些笑容可人、體態健美的俊男美女完全不似智利人民;那首競選歌曲甚至只是單純對皮諾
契人身攻擊,跟胖虎罵你媽媽凸肚臍是一樣水準的東西。甚至,幾段瑞內百般厭惡的訴求
悲情的片段,在團隊其他人的選擇之下也傳播出去;團隊中最重要的執鏡者堅持「智利人
根本不吃法國長棍麵包」,卻依然得拍出不像智利人民的娛樂式的畫面。政治,不過是另
一種碳酸飲料或者一部肥皂劇。主角終究沒有堅持自己的意志,依然是訴求著過去沉重的
悲苦、訴求刑求迫害的恐懼,並大把大把灑下人工甘味劑。
圖、1980年代,出色的藝術家與演藝人員都站在NO陣營。
結語──拒絕什麼不代表得到什麼
我認為導演對於當時智利親美的立場存有疑慮,同時也努力在電影中平衡論述。當時年輕
的克里斯多福李維與珍方達跳出來要智利人民拒絕獨裁的時候,我們不免發噱,這到底是
美國人在選舉還是智利人在選舉?主角更直指NO陣營背後的金主並非蘇聯而是美國。我有
一位朋友曾經這麼說過:「美國人根本是強迫向全世界推銷『民主』這種充滿缺陷的制度
,只要拒絕接受民主就等於是跟美國為敵,到底還有哪個國家比美國更霸權?」最明確的
證據,在故事的結尾。如果觀眾從NO陣營角度來看結局,會覺得莫名其妙:怎麼突然就贏
了?那些警車與停電,細膩鋪陳出可能會產生衝突、政權無法順利轉移的鉤子(hook)怎麼
都沒有收尾?當觀眾這麼認為的時候,就完全陷入導演設的陷阱之中。
真正的結局鋪陳從更早的地方就開始了,那是對於SI陣營的敘述。SI陣營的部分宣傳影片
固然幼稚得可笑,但也有命中要害的片段,例如那些「深受迫害的政治犯」,可能根本就
是拿著汽油但無差別攻擊一般路人的暴徒,警察只是做了他們該做的事情。皮諾契唯一出
現在SI陣營宣傳影片中的發言(其他都是側面描寫皮諾契)更是值得玩味,大意是:「我或
許有做錯一些事情,請你們原諒我,但我所做的絕大多數決策,都是站在人民的立場。」
開票前夜,知道大勢已去的SI陣營操刀手同時也是瑞內的老闆,盧丘,打電話給正在舉行
宴會慶祝的皮諾契。皮諾契雖然也與群眾舉杯,但表情與神態完全沒有贏家的歡愉,反而
像是對他十幾年來的政治生命道別。最後他輕輕地對著電話那頭的盧丘說:"Si."。這是
導演帕布羅拉瑞恩眼中,一代強人最後落幕的身影,優雅從容甚至充滿智慧。這幾幕戲的
鋪陳之深刻精準,非常讓人讚嘆。
主角在選戰勝利之後,茫然地抱著兒子走入狂喜的人群之中,彷彿不敢相信勝利已經到來
。如果故事完結在這裡,那這就是一部好萊塢的電影,主旨在宣揚民主之好、美國萬歲。
但《NO》在這之後還有兩幕戲。一幕是瑞內踩著滑板穿梭於大街小巷之中,街道沒有改變
、人民沒有改變,一切皆如同過去那樣,一道將所有表情都吞沒的過曝逆光。接著瑞內又
回到電影最初的那間會議室,只是這次導演將鏡頭拉長,讓觀眾能安穩地看著房間內所有
人:瑞內、盧丘以及客戶。盧丘向客戶介紹了瑞內,「那位NO陣營的操盤手」,彷彿廣告
人瑞內本身也變成了活廣告。客戶完全不在乎這一切,只是聽著瑞內的簡報──那一切皆
抄襲好萊塢007系列的概念。政治是美國,經濟是美國,商業是美國,廣告也是美國。
智利,不正是從法西斯主義的陰影,再次轉移到美國帝國主義的操控下?
選舉的勝利不過是一個晚上,日子照樣得過。NO陣營宣稱「幸福即將到來」,並繪出一道
自己都說不清楚涵義的彩虹。或許最為諷刺的是,這部片唯一出現的真正彩虹,來自那場
造勢大會的衝突。軍隊開著灑水車駛過街道,噴出一道水霧,於是七色彩虹短暫地在瑞內
頭上停留,不到一秒隨即消失。沒有對於威權的恐懼想像,也就不會對於民主抱持一蹴可
及就能得到幸福的渴望。智利拒絕威權、選擇民主化之後,就真的得到幸福了嗎?沒有人
知道。歷史只是靜靜看著所有制度不斷興衰,如逆光,如彩虹,一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