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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藝謀:所有一切,還在路上
文化中國-中國網 cul.china.com.cn 時間: 2011-12-31 11:24 責任編輯: 蘇向
東
他曾經是中國最好的導演,即便近幾年出人意料地拍出幾部爛片,讓你在一幫善於口誅筆
伐的評論家引導下捶胸頓足過,你依然無法否認一件事實:他還是中國最好的導演,甚至
沒有之一。你一定猜到了,他就是張藝謀。
也許在看完《金陵十三釵》後,你又準備了鼓鼓的兩腮幫子口水,與其說你又失望了,不
如想想憑什麼總是把最高的期望送給他,像總是期待好學生交出好作業一樣。
所幸的是,無論課堂作業如何,張藝謀首次交出了他的一份課外作業——《張藝謀的作業
》,這是一本“自傳體影像回憶錄”,絕非“少壯不努力,老大寫作業”,更多的是一份
“命運的紀念”。如今已過耳順之年的老謀子翻開這份作業時,恐怕得有“眾裡尋他千百
度,驀然回首,那人正在寫作業”的唏噓吧。然而與其說是課外作業,這更像是隨堂筆記
,記載了一位元好學生的刻苦勤勉,也不乏各種勵志花邊和反思見地,而這一切,都跟影
像有關。
“早夭”的平面攝影大師
如果張藝謀不去拍電影,也許他能成為中國最好的平面攝影師之一。這種僅存在於道理上
的假設,依然成就了他在電影攝影上的獨特風格——反叛、精緻,甚至炫技到用心良苦。
其“濃得化不開”的奔放影調曾經被認為是中國電影改頭換面崛起的標誌,近年又只剩下
貶大於褒的“好看”的標籤,一路不乏爭議。
但當看完《張藝謀的作業》後,這種爭議可以暫放一邊。這位在電影中不惜喧賓奪主對每
個鏡頭都極度嚴苛的導演,首次將早期平面攝影作品慷慨放送。從咸陽市國棉八廠以一台
海鷗4型雙反相機+中黃濾鏡開始,一路從華山散不開的雲霧和歪脖子老樹拍到北京電影學
院攝影系,然後老師說張藝謀的平面攝影不用教了,他已經會了。再然後,就是上各種權
威的攝影雜誌。直到今天看來,張藝謀當時拍過的一些平面攝影作品,無論在構圖取景、
創作構思、藝術美感上,稱之為大師依然毫不為過。
用張藝謀自己的話說,“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為了從平面攝影轉到動態攝影,從大三握
住攝影機開始,張藝謀再也沒有碰過相機。平面攝影領域自此痛失一位大家。
但生活沒有“痛失”,也沒有“如果”,尤其是在成長中恰逢中國歷史上無比荒誕黑色的
十幾年,張藝謀像當時的所有人一樣,生活哪有什麼選擇,只有被選擇。對喜愛他的觀眾
來說,所幸的是他被電影選擇。而對張藝謀本人來說,從平面到動態,只關乎學習。
“土大款、暴發戶”
每部電影都有一個主角,而導演本人是他所有電影作品的主角。張藝謀這個主角給人印象
太深刻了,土!早期的《紅高粱》《菊豆》《秋菊打官司》 土,後期的《英雄》《十面
埋伏》 《滿城盡帶黃金甲》 更土——“暴發戶的土”!而很少有人知道,張藝謀的母親
是醫生,父親更是畢業於黃埔軍校,兩個叔叔也都是黃埔軍校學員,祖父奉朝祿做過縣長
,用張父的話說,“當時的家業比你拍的《大紅燈籠高高掛》裡的喬家大院有過之而無不
及”。這樣的出生怎麼看都是“高知+高幹”家庭了。
但在那個年代中,這沒有什麼好炫耀的,反之成為一個人生存的障礙。從小被打上歷史反
革命和現行反革命標籤的張藝謀,老早就學會了夾著尾巴生存。經歷過那個畸形年代的人
都知道,這種在今天看來透著一股雞賊勁兒的人生態度真沒什麼值得鄙夷的,“先接受,
再創造”,也成為張藝謀一生的哲學。
隱忍,勤奮,不張揚,不浮誇。在任何時候的娛樂圈看來,可不就是一種土嗎?他早期的
電影作品就是透露著一股腥呼呼的泥巴味兒,但彼時之“土”怎麼都不能算是一種瞧不上
,恰恰是對那些作品及其導演最誠摯的抬舉。至於滿城菊花和上千擠奶宮女,你真覺得他
土嗎?如果他不是張藝謀。
60歲的“三好學生”
當一個導演拍了三十多年電影,收到的評價卻是勤奮的好學生時,不能不說是一種善意的
拒絕,就好比心儀的姑娘跟你說你人很好,然後下半句一定猶如兩股冷風從耳孔灌入讓你
涼到腳跟。
但試想,一個60多歲的老人,依然每天睡最多5個小時,三四個小時用來看碟,除一頓正
餐外,基本都在拍戲或者看劇本,不禁令人肅然起敬。就好比姑娘們能拒絕一個“好人”
,卻沒幾個能抵抗得住對自己始終如一的“好人”。客觀來說,在過去的30多年中,從驚
喜到可圈可點,再到近年越來越多的失望之聲,張藝謀交出的作業一直中規中矩,並且就
算是罵聲一片,他改變了中國電影的事實在很多人看來早已無可置疑。
但對一個一直埋頭勤奮了大半輩子的好學生來說,他人的尊敬與失望似乎並不那麼重要,
只需要繼續保持做好學生的態度。正如張藝謀所說“人生在世,都有一份作業”,也正如
1990年張藝謀第一次在奧斯卡電影節上看到偶像黑澤明被授予終身成就獎時聽到他在臺上
感言的第一句話“我還在學拍電影”。
對話張藝謀
“所有一切,還在路上。”
記者(以下簡稱記):2003年,您接受央視採訪時說“我最在乎的是被人理解,不一定是
讚揚,如果理解了你,怎麼對你,你都會舒服。”出這本書,是為了讓大家理解您嗎?
張藝謀(以下簡稱張):出這本書,主要是我自己的一個紀念,就如我在序中所說,這些
照片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沒有這些照片和各種偶然,我根本不會是一個電影導演,
也根本談不上讓不讓大家理解,所以我感恩和慶倖命運惠顧了我,我只想表達對這種命運
的紀念吧!
記:書中很多平面攝影作品都是純手工,科技發展到今天,這種手工活處於什麼樣的位置
?
張:電影只有100多年,技術日新月異,你現在可以回答100年後的電影是什麼樣的嗎?我
無法回答,我甚至認為現在互聯網,包括微博,所有的這一切,都還在路上,你不知道未
來的通訊技術,人的交流、溝通能先進到什麼程度?電影不也是這樣嗎?我現在已經大量
使用數位攝影機拍攝,從《三槍》開始我就使用數位攝影機,《金陵十三釵》中一半數位
,一半膠片,工業技術的功能很強大,但手工業原始、簡陋的創作狀態,意義在於對一個
人的鍛煉,我自己就是這樣鍛煉出來的,所以我老把自己叫作手藝人,就是不想抬高職業
的偉大感。
記:職業賦予了很多自身以外的東西?
張:這個職業的選擇是被動的、無意識的,陰差陽錯歪打正著,我沒有雄心壯志,也沒有
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心態,如今回首才發現這個職業如此受關注,社會地位如此之高,也籠
罩了許多的光環和話題,但一定不要把自己看得偉大,一部片子可能會影響一些人,但就
是一個電影。當年的電影對我們的影響也非常大,比如“三戰”——《地道戰》《地雷戰
》《南征北戰》,我們看了上百遍,每一句話都能背出來,如今來看它真對我們產生了巨
大的影響嗎?職業有這樣的光環,是我意想不到的,但我只想把它看成職業,才會有一份
清醒,我對作品、對人都是這麼看,總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感覺。
“我覺得‘文以載道’很落後。”
記:書中很多照片都很有創意,您女兒說她現在的同學都拍不出那種感覺。
張:我比較擅長在簡陋的情況下創作。
記:可現在不簡陋了。
張:現在技術是不簡陋了,但我仍舊認為原創的東西很重要。今天拍電影要畫面和視覺的
品質,有時候有很多的技術和資金條件,但不代表就好,所以在手工業階段訓練的那種創
作意識最重要,條件簡陋與否都可以拍。比如《山楂樹之戀》,那是一個反映時代的故事
,我希望回到樸素中去拍,不顯山不露水地回到原始狀態中,這種時候不可以炫技,需要
把所有的東西藏起來,只看故事。比如《金陵十三釵》,我是想拍一個不一樣的南京大屠
殺的故事,希望有主觀視點,有燦爛的記憶點,所以需要有一些不太一樣的視覺上的東西
。技術永遠是手段,靠技術不能打天下,還是要跟內容相結合。
記:感覺您也在往這個方向靠?
張:要看題材,但是我認為自己做不到,有些人說大話,說只要給我這個錢就能做得好,
可全世界也就出了一個卡梅隆,那也是需要長期訓練和積累的,而且我不認為那是在玩技
術、玩科技,技術只是在幫助他實施他的想像力。我們老說中國人不缺想像力,可我們的
想像力訓練很少,想像力也是要訓練的,不能說有了《西遊記》你就天生有想像力,我們
還沒有單靠想像力就可以換來巨大回報的氛圍。就像中國足球,如果沒有一代一代青少年
的大量訓練,不可能突然出一個天才球員。何況我們的評論界、文化人還瞧不上這一派(
技術派),他們通常鼓勵“文以載道”的思路,就是那種有內容、有深厚文化、有內涵的
東西,但我自己可以不偏不倚地說,這一派會時有佳作。
記:您自己是哪一派?
張:我哪一派都不是,我覺得“文以載道”很落後,這一派就是比較人文、簡樸,比較直
接拍社會底層、小人物的故事,有非常好的思想,給人以啟迪,這是我們文化人比較看重
的一派,在這一派我們每年都有佳作,總有一兩個入我們的眼,還有一兩個在世界上摘金
奪銀,每年都有,層出不窮,因為這是我們走過的路,是我們身上自然長出的東西。但另
一派,中國科幻電影,與世界差距太大了,但我們缺的不是故事,是想像力。
記:將來會玩3D嗎?
張:我現在還沒有這個衝動,因為我覺得說不定這種技術是過路的,可能未來有更好的技
術,會做得更好。這方面我也不擅長,做出來之後在世界上可能只算個二流作品,因為你
達不到那麼大的製作,中文電影在國際上不可能有那麼大市場,所以很難。
“不作自我評價和自我設計,是我多年的習慣。”
記:在書中談到《三槍》時您說自己掉溝裡了,對不住大家,為什麼這樣說呢?
張:所謂對不住大家,是我沒想到大家的期望那麼高,對我自己來說,一直是一種平常心
,如果不是平常心,就不會去接這個題材,不會去這麼拍。但實際上任何一個導演的作品
不可能部部都好,這很正常。大家當然是各種議論,但說心裡話,現在很多評論也有商戰
的成分,背後有利益集團的博弈,有許多名利上的爭奪,包括你在網上看到所謂的水軍,
成千上萬的人撲上來狗血噴頭地罵我,你會看到背後的某種操控性,所以我看不到真正善
意的或者是真正的老百姓的評論,更多的是掌握話語權的人,媒體、權威影評人,或者網
路水軍。身邊又都是親朋好友,雖然他們說跟你講實話,但坐在這裡和出了門之後說的肯
定不一樣,遣詞造句也不太一樣。這樣情況下,對於那些評論就不能在意,不僅不能在意
,還要對自己有一個認知,而且要非常客觀。
記:怎樣能對自己有一個清醒的認知?
張:跟我在一起時間長的人都知道,我對自己的認知是很苛刻的,不是因為我謙虛,而是
性格。其實,我對自己一直是不滿意的,任何一部電影在剪完之後我都覺得可以更好,來
回的修改,所以一部電影常常還在繈褓中的時候,我就開始反省了,這是個人習慣。這本
書裡也寫到我的這些性格,都是實話,那是我成長經歷形成的,但是我也不能從此就痛苦
得不行,認為自己什麼都做不好,還是要有一顆平常心,任何事情都沒有完美,更何況是
公眾作品呢,大家怎麼說都有他的道理,正是這些才構成了我們這個社會。只是我沒有料
到的是,我不具備要面對這些事情的性格,但這個職業卻讓我成了這個樣子。
記:書中說,也有人勸您60歲了,慢慢來,多出精品。很多作品奠定了您今天的位置,是
否害怕自己成了自己的殉葬品?
張:我沒有想這麼多,不做自我評價和自我設計,是我多年的習慣,也是做人的方式,我
們在各種困境中的創作已然很費力了,為什麼還要想這麼多呢?
記:您後來的作品被大家認為有庸俗的商業性,您認為這是時代的折射,並稱:眾人皆醉
我獨醒?我做不到。但從您早年的攝影作品中能看到您對時代的觀察和反省。為何今天放
棄這種努力?
張:藝術作品不會那麼直接地對時代進行所謂的“觀察和反省”,任何作品都只能藝術地
再現社會和人文,沒有人想過“放棄”,也放棄不了,它本身就存在於所有作品中,只是
形式不同而已。
撰文、編輯/ 鞏曉莉 攝影/ 王同
文章來源: 精品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