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9 這個年份,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世紀末」,這個詞在十九世紀末還有
個法文專屬字: fin de siècle 。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呢?某一本大字典下的定
義是「精緻的頹廢」 (exquisite decadence) ,「精緻」跟「頹廢」這兩個詞
還各自需要定義,這種外文系字典查不完的遊戲我們就先不要玩了,不過倒是可
以從字面上借題發揮,來看這個故事的作家主角追求波西米亞精神 (bohemian)
,本身的吊詭在哪裡:頹廢姑且不提,身無分文的窮酸娘砲哪來的本錢追求精緻
?這個時代自 Gustave Flaubert 以下的代表性作家,以及在一千多年前的遙遠
東方,以裝瘋賣傻出名的竹林七賢,那個不是家有恆產的中產階級或士族鄉紳?
什麼「為藝術而藝術」啦 (art for art's sake) ,「無所事事即有所為」啦
(the main business is to have no business at all) ,「貧苦即富裕,窮困
即充足」啦 (poor life as rich life, poverty as excess) ,沒有經濟能力
當後盾都是春秋大夢。
日據時代有個名叫翁鬧的台灣文學作家,想在二十世紀實踐波西米亞文學精
神,最後的下場是家當典當殆盡,凍死在淡水;幾十年後有另一個名叫成英姝的
台灣文學作家,她可以用一整年的時間,寫出只能換取一個月收入的作品,因為
這個讓她憎恨的現實,卻賜與她生在小康家庭,不愁吃穿的幸運。翁鬧跟成英姝
大概怎麼樣也想不到他們的名字會被這樣子擺在一起,不過我覺得透過這個天外
飛來一筆的極端對比,你更能夠理解波西米亞主義高唱「貧而樂道」的精神,有
多麼不切實際。「貧而樂道」是孔子的思想,而你翻遍整部論語,恐怕也找不出
五個做得到這點的人,這些波西米亞人又憑什麼比咱的至聖先師更超凡入聖?
這個在精神上鄙棄現實的文學思潮,在十九世紀後半很努力地想掙脫隨著工
業化蓬勃發展的資本主義,最後當然是失敗了。它之所以會失敗,是因為它本來
就注定要失敗:你想搞一齣波西米亞歌舞劇,你得先說服金主投資,讓他相信這
戲可以紅個五十年;你要在沙龍裡吟詩作對,想在酒店裡跟歌妓對酒當歌,你得
先出示財力證明,讓店東相信今晚的服侍是有報酬的。波西米亞主義生來反對資
本主義的唯物論,但事實上它不但寄生在資本主義上頭,甚至它追求的某些東西
,也跟資本主義暗合。這個道理,公爵知道、歌妓知道、磨坊主人知道,就是窮
作家不知道。我們現在身邊已經完全看不到純正的波西米亞了,那些叫自己波西
米亞的,其實都是布爾喬亞偽裝的;波西米亞一進入灰撲撲,機能化的二十世紀
,就被資本主義消化掉了。
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故事裡,絕世歌妓非死不可,那可不是什麼無可避免的
希臘悲劇宿命,而是一種執意的自毀。波西米亞的唯美,不能毀在柴米油鹽裡頭
;既然橫豎都要毀滅的話,那還不如轟轟烈烈地毀滅吧!(遍灑紅白玫瑰花瓣)
真理?美麗?自由?還有愛?
在這廣義上也算是某種世紀末,從灰撲撲的二十世紀掉進灰鴉鴉的二十一世
紀的 2001 年,《紅磨坊》是 Baz Luhrmann 為我們帶來的復刻版歌舞片,承載
的是打著波西米亞旗幟的浪漫情懷。但是經過百年孤寂復活的殭屍,似乎也不得
不順應時代的潮流,於是無時無刻不在變換的視角,加上令人目眩的剪輯手法,
交織出一幅血脈賁張的感官饗宴。 1.5 倍轉速、快閃鏡頭、 2 倍轉速、大特寫
、 3 倍轉速、推移鏡頭、 4 倍轉速......每個人都被騙了,這才不是什麼 mv
風格的運鏡,這根本是真人擔綱演出的迪士尼動畫,而你什麼時候聽過迪士尼動
畫寫實了?做為一部以波西米亞精神為號召的歌舞片,《紅磨坊》的美學手法似
乎距離真理有段距離。
噢,對了,標榜真理 (truth) 、美麗 (beauty) 、自由 (freedom) 、以及
至高無上的愛情 (love) 的波西米亞精神。我們先暫且在真理上面打個問號,來
看《紅磨坊》是如何個美麗法。美麗的定義因人而異,不過這部片的美術指導,
Baz Luhrmann 的老婆 Catherine Martin 的俗艷美學,就跟她老公的運鏡節奏
一樣,讓你好像糖尿病要整個發作起來似的:大紅布簾高高掛,小巧流蘇金金閃
,群星碎灑琉璃粉,雲絮搭起摘月樓。這個你不知道該稱做巴洛可還是洛可可的
美學風格,卻跳過數百年的時空隔閡,揉進卡通式的夢幻跟百老匯的舞台設計,
打出一杯各種元素依稀可辨,不怎麼講究調和性,卻意外地並不難喝的綜合果汁
。我曾經冒著胃穿孔的風險,喝過拌入十三種佐料、飲料與拌醬,最終成品有點
像麥根沙士的餐廳自助雞尾酒, 這種果汁機美學當然還嚇不到我,但是,這個
,絕對,不會是那個波西米亞所謂的美麗。
《紅磨坊》的美學依歸雖然見仁見智,它發揮自由的精神倒是絲毫不打折扣
。 Baz Luhrmann 充分活用電影鏡位的優勢,解放了地心引力與劇場座位的限制
,讓觀眾得以俯瞰舞台上的人體幾何拼圖,感受穿梭在舞群中的動感,用淺景深
輕易突顯萬紫千紅一點綠的焦點。這個打破框架的精神在歌曲上更是發揮得淋漓
盡致,〈 The Sound of Music 〉被重製成寶萊塢版,〈 Roxanne 〉成了伴舞
的拉丁探戈;〈 Your Song 〉變成歌劇名曲,兩個臭男人對唱〈 Like a
Virgin 〉; Nicole Kidman 要過過獨唱〈 Diamonds Are a Girl's Best
Friend 〉的癮, Ewan McGregor 自然也不會放過捏著嗓子唱出〈 All You
Need Is Love 〉的機會。但是無論你是對於本片把流行名曲打造成傳世經典的
本事感到欽佩,抑或對他們把原作改編得面目全非感到惱火,這個,依然,絕對
,不會是那個波西米亞所謂的自由。
那麼至高無上的愛情呢?《紅磨坊》有個俗到不行的愛情故事,無論你想到
的是《茶花女》 (Camille) 、《托絲嘉》 (Tosca) 還是《莎翁情史》
(Shakespeare in Love) ,它都沒有告訴你更多關於愛情的真諦。不過你還沈浸
在電影裡時是不會計較這個的,因為 Nicole Kidman 跟 Ewan McGregor 綽綽有
餘的美貌、氣質、演技與歌聲,讓你能夠輕易無視這個愛情故事老梗而貧乏的本
質。 Nicole 小姐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也許美得有點太超過了,讓你這些年來對
她皮相的印象,始終深過於她的演出,而那個好幾部電影都不太合我胃口的
Ewan 先生也有類似的問題。但我想這次總算有人幫他們找到了一個恰到好處的
位置:他們的美貌彼此匹配,角色氣質彷彿量身定做,每一個當下的情緒都掌握
得相當精準,而且實在是該死的會唱歌、會跳舞,每個音符似乎都唱出了內心的
情感,每個舞步彷彿都流瀉出無可抑止的生命動能。《紅磨坊》幾乎可以確定是
這對美女俊男迄今最令人入戲的一次演出,當他們相望對唱、執手共舞時,你幾
乎要開始相信那句貫穿整個故事,乍聽之下很傻很天真的口號了:「世間最可貴
的,莫過於付出愛,對方亦回報以愛。」 (The greatest thing you'll ever
learn is just to love and to be loved in return)
Au revior, la bohème
其實那也不是波西米亞的愛情觀,但事實是現在沒人在乎那個了。波西米亞
是個在二十世紀已經死絕的精神,沒有什麼人會懷念它,而那其實也沒什麼好感
傷的。真正的紅磨坊還在巴黎,入場費大約要 150 美元的等值法郎,現在是純
粹的觀光事業了;但你若是看了《紅磨坊》之後跑去看現場,恐怕要大失所望了
,因為舞台調度不夠美麗,入場服裝規定不夠自由,當然更沒有什麼托絲嘉·卡
蜜兒的淒美愛情。你唯一看得到的是紅磨坊拜金俗艷的現實,而現實與真理完全
是兩碼子事。極真中自有美,那才是波西米亞的美學觀點,我猜那正是《紅磨坊
》為何要玩一手脫襯裙般的敘事結構,把觀眾帶到距離現實遙遠的時空去看波西
米亞:觀眾看電影,電影裡的指揮家拉開布幕演舞台劇,劇中的敘事者說他遇見
一個英國詩人,英國詩人講法國歌妓的故事,一層又一層地堆疊出浪漫主義的遙
遠氛圍。 Far and away. That time and then. 這麼一來你就不用看到此時此
地的醜陋現實。
也許你會跟我一樣,在放電影時任由自己的心沈醉在波西米亞借屍還魂的迷
霧中,甚至在稍嫌濫情的死別結局裡心頭為之一酸,但你的理智還是很清楚地知
道:別聽他們唱得比說得好聽。波西米亞早就完蛋了,一味昧於現實,把頭埋在
時代的洪流裡傷懷感歎,並不能讓它起死回生。 Baz Luhrmann 從時代的垃圾桶
裡撿出歌舞片這個發霉已久的電影類型,歌頌波西米亞浪漫唯美、愛情至上的自
由主義,最後似乎只是讓我們有個機會,跟自己少不更事的童貞好好道別。這是
世紀末《太空戰士》......我是說最終幻想 (final fantasy) 的安魂曲。
"Today is the day when dream ends."
"...And the show must go 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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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圖沒真相: http://bekanis.blogspot.tw/2001/08/moulin-rouge-2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