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數週前提起本片,說是平淡如水,後段勉強回勁,但言下之意,
似也不太推薦。所以我等到快下檔時,憑藉著一種直覺,還是看了,
結果是餘韻久久不散,非常意外的,翻轉了我對宮崎駿大師的認知,
身為一個動畫電影的愛好者,往來我對宮崎駿的印象大抵是題材與角色的單一,
題材大多童趣盎然、反戰環保,角色則偏好個性剛強的少女,
有人喜歡這種純粹(當然不可否認出類拔萃、歷久不衰的作畫水平)
我則更為喜歡押井守的 攻殼機動隊二、空中殺手、宮本武藏雙劍飛馳之夢
今 敏的 千年女優、東京教父、盜夢偵探
當然還有跑來本片配音的 庵野秀明的新世紀騙錢戰士
在敘事手法與題材企圖上,在我看來都比宮崎的大部分作品更為出色。
宮崎的作品我最喜歡的是神隱少女,意象鮮明豐富,真正做到了深入淺出的意境深遠。
但這次我被本片所打動,這確實是滿載誠意的告別之作,可以說,
這是一部非常個人的電影,但在宮崎駿的個人意志當中,卻又包含了對世界的關心,
也就是說他達到了許多文學家所追求的極高境界,
那表達形式與情節進展是非常個人情懷的,卻又不是無病呻吟、自我封閉、孤芳自賞式的
碎念絮語,在我看來,本片是宮崎駿到了晚年,要給當代以至於後世的一種信念。
那信念從頭貫串了本片,甚至可以說得上是掏出了靈魂在吶喊了。
簡單來說,我認為關鍵之處在於,名譽國際、青史留名的動畫導演,
「為什麼選擇這個題材?」
「這個題材有什麼打動了宮崎?」
可以說「製作戰鬥機」與「製作動畫」,這兩者之間產生了隱喻、相互指涉、
對比的意義了,當然不是說做動畫就像做飛機一樣,只是我認為其中雷同的幾個要素,
使得這個題材會成為宮崎駿退休作的選擇,
首先是主角的信念,他的意志包含了一種童趣的少年之夢
(想做出漂亮的飛機/想做出美麗的動畫)也包含了想要立下偉業的企圖心,
在經濟拮据的年代,堅持一個夢想。把一件事情做好。
(在藤子不二雄的SF短篇集中有幾幕提到當時的漫畫家,其實是憑藉著一股熱情
在創作,往往居於陋室,沒日沒夜的工作,成立了公司,但發薪日竟然是
同夥各自掏腰包來繳房租水電。這或許可看作動漫產業萌芽的縮影,
在光鮮亮麗起飛的背後,是非常巨大的現實壓力。)
那過程是非常孤單的,本片花了非常多的篇幅去刻劃這份孤獨,
崛越二郎從求學到上班,到出國訪談,除了偶爾見面的妹妹,同齡的就只有
同學兼同期競爭對手,他的人際關係是非常封閉的,並不是他厭惡人群,
而是他的心中最好的朋友是他的夢,夢中出現的義大利設計師是這個情境的
超現實表現法,他之所以承受孤單,是因為他的夢想太過龐大,
片中藉用同期競爭對手看著他的睡臉說,那是個背負著日本飛機命運的神情,
(找了庵野秀明,這個在EVA中大談心靈疏離與解放的鬼才來配音,堪稱
既惡搞又貼切的絕妙組合。)
另一方面,製作飛機之夢又背負了戰爭的原罪,想做飛機,就只能做出戰鬥機,
而那延伸出來的卻是破壞與毀滅。對比到當年的宮崎勤事件,御宅族--ACG的
愛好者名聲跌到了谷底,美好的夢想好像變成犯罪者的製造溫床,
近代,足不出戶的繭居族、未就學就業的尼特族、與ACG愛好者似乎在社會印象中,
視為同一個整體(即便他們的集合概念是不同的),我認為動畫製作的先驅必然會
有這樣的省思:
我所編織的夢想,是否帶來了毀滅性的影響?
我製作的動畫,究竟是使得世界更美麗,還是讓更多人逃避現實,更加痛苦?
對應到劇中的「有金字塔還是沒金字塔的世界,哪個比較好?」
在反覆辯證之後,即使可能有如此大的副作用,
崛越還是選擇了 風起了 還是勇敢活下去。
這或許也是宮崎駿的答案。
那裡面有一種「在自己夢想的領域,徹底燃燒」的職人之心,
在那燃燒的過程中,妻子也隨同燃燒殆盡,這段愛情的描寫是非常個人的,
對職人來說,夢寐以求的理想對象,就是菜穗子那樣的女性,溫柔而堅強,
成全丈夫的職人之夢。可以說那也是宮崎駿的欲望投射與反思,
事實上許多人觀影之後也無法全然認同崛越的行為,以一個稱職的丈夫來看,
他應該暫時辭掉工作,陪妻子去深山養病。但他的任性是宮崎駿的誠實,
在描寫這段過程之時,他平淡樸實、不加矯飾、不作辯解。
本片不在此時強調崛越的工作對國家社會有多重要,盡量減低觀眾對崛越的認同,
把犧牲奉獻的偉大愛情,送給了菜穗子這個角色。
劇終崛越心中確實存有迷思:
如果一個職人的意志,必須損害家庭關係,是否值得?
那遺憾是揮之不去的,這個答案並無法用值不值得來回答,
風起了,勇敢活下去吧。
在經過了孤獨、社會副作用、家庭破壞的反覆辯證之後,
崛越/宮崎已經精疲力盡,但這盡情燃燒自我的行為是非常動人的,
在傳統大宅、田園綠地、鄉村情懷、復古的重生再造當中,
有一種赤裸裸的熱情:希望用自己發明家的手,去改變這個世界。
目標不是為了名利,而是少年時單純的夢想。
對比現今社會的種種現象:
資本家的傲慢與裹足不前,寧可減薪裁員,不願投入研發,
政府對資本家的同謀保護,
社會風氣下的競相報考公務員,或是以競逐高薪為成功唯一定義。
整體社會陷入了泥淖,再不復當年經濟起飛的雄風。
泡沫經濟後的日本是如此,
當今的台灣難道不然?
電影散場後,還有多少人記得自己童年的夢,並捨身追逐,
以在貧困虛空中,畫出美麗的弧線?
宮崎駿最後還是免不了說教,但他說得技巧、說得誠懇、說得動人,
他終其一生都那麼相信,身為動畫職人,所能傳遞給社會的積極意義。
風起了,唯有努力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