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遊：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導演：蔡明亮
出品：台灣、法國 / 2013
撰文：Howard Yang
圖文網誌版：
http://blog.roodo.com/hostsonaten/archives/25832482.html
被大水浸淹的台北舊公寓內，男孩與女孩對話著。
女孩：「阿澤，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男孩：「你要去哪裡？」
女孩：「不知道，你呢？」
男孩：「我不知道……」
兩人相擁哭泣。
──蔡明亮《青少年哪吒》（1992）
逃逸與無路可逃
被雨水浸蝕的城市、幽暗如廢墟的空間、畸零的家庭關係、沒有出口的人生……，蔡明亮
鏡頭下的城市是一座窒人的水牢，裡頭的人物被孤寂與情欲牽引，在殘破的空間中漂流迷
向，時而錯身，時而曖昧，卻似乎沒有半點相濡以沫──或是攜手逃逸的可能。
蔡明亮《你那邊幾點》之前的所有作品，幾乎可被視為互文的時空連續體：蒼涼的台北、
疏離寡言的三人家庭、破舊老公寓，貫穿了以小康一角為中心的敘事，人物的心靈或肉身
常處於耽溺、困頓的狀態（無論是有形的病痛、無形的憂鬱），並渴望脫逃至與彼時相異
的另一個時空或情境（無論是《愛情萬歲》中的空蕩華廈，《洞》裡的超現實歌舞，或是
《你那邊幾點》的巴黎。）
由此觀之，對「出走」的渴望與不可企及，似乎可作為切入蔡明亮封刀之作《郊遊》的一
種角度。
底層的現實、鬱悶的男人
《郊遊》看似回歸了家庭的母題，然而「家」的實體空間卻不復存，角色們離開了破敗的
老公寓，被流放至都市中更破敗而邊陲的灰色角落，長期作為蔡明亮電影中「兒子」符號
的小康此刻已成人父，平日擔任建商舉牌工人來營生，夜晚攜著一對年幼子女，在城市的
角落以英文片名「流浪狗」般的低限姿態生存著：他們蹲在路邊吃便當、啃雞腿，在整潔
明亮的賣場中流連於試吃攤位來果腹，在野地便溺，在公廁盥洗，晚上再鑽入被鐵皮圍住
的荒廢工地一隅就寢。
白日以肉身作為建商財團的行銷工具，夜晚卻無安身之所的小人物身影，在現下日漸資本
化的都市地景中，是大眾並不陌生的底層人生寫照，定鏡頭中表情木然的小康扶著廣告立
牌，牌上標著升斗小民數十年不吃不喝才買得起的豪宅建案，小康身影似與背景融為一景
，他被嘈雜的車流與噪音淹沒，被風雨吹得危顫，在長鏡頭的凝視下，車潮流動間隙隱約
可見遠處街道上站了一整排的舉牌工，某種更廣大而普遍的社會現實，在鏡頭中悄然顯形
。
蔡明亮的大銀幕作品鮮少出現孩童的身影，這次則找來李康生姪子李奕（成頁）、姪女李
奕婕飾演片中年幼的姊弟，儘管父親和兒女的對話稀零，彼此間熟稔而相依的親情關係，
在夾菜、擦臉等微小而俗常的互動中展露無遺，父親每日將掙來的微薄工資，交給哥哥保
管，然而某場三人在大雨行走的戲中，小康又向負氣前行、不願回頭的兒子討錢買酒，側
寫出父親的酗酒問題，以及他無法渲洩的積鬱，這股鬱悶在小康舉牌佇立、唱著岳飛〈滿
江紅〉中「白了少年頭，空悲切」的含淚喟嘆中，臻至了高點，劇情完全沒交待角色的過
去，但歷史英雄巨大的國仇家恨，對照卑微小人物的日常掙扎時，卻襯托出了格外深沉的
悲涼。
然而，歷史和國族的符號並未於本片隱沒，蔣介石與李登輝這兩任總統的肖像照在鏡頭前
驚鴻一瞥（此外還有一隻被喚作李登輝的狗），他們分別代表過去軍事威權的壓迫，以及
自由市場化下的經濟狂飆奇蹟，如今兩人照片被丟在廢墟地板上，乍看下成了被遺忘的過
去，但更像盤桓不散的幽靈，此刻台灣人心理底層的鬱悶與悲情，何嘗不來自那未被完全
消解的族群傷痕，以及經濟榮景不再的慘淡？
缺席的母親、流動的女人
缺席的母親，以及女性身分的曖昧與置換，是本片另一個重要母題，且全由蔡明亮固定班
底飾演。
切入本片第一個鏡頭前，我們聽見微微的打呼、梳頭聲，接著看見楊貴媚如鬼魅般坐在床
前伴著一雙兒女，緩緩梳著頭，逐漸露出一張略微浮腫的蒼白臉龐，如同《不散》中嗑著
瓜子的憔悴女人，楊貴媚與這個幽閉的空間宛若一體，直到熟睡的女兒翻身時，她才默默
轉頭望著她。這個在美術裝飾痕跡強烈的場景，可視為某種超現實或象徵性的空間，而非
小康一家人實際所居住的廢墟。
第二個登場的是《臉》中辭世的「康媽」陸弈靜，在影片前段雙線交錯的剪輯中，她所飾
演的賣場主管與小女孩的互動，儼然成了某種替代的親子關係，這位嗅覺敏銳、有潔癖的
女性，具現了現代都市文明的整潔和秩序，和過著野狗般遊民生活的小康一家人形成鮮明
對比，她半夜拿著剩肉去廢墟中餵食流浪狗，白日則幫小女孩梳洗、清潔她身上的異味，
然而她一絲不苟的嚴厲姿態並非溫婉的慈母，反倒像把小女孩視為她馴養的另一隻幼獸。
第三個女性化身則是「高麗菜」，孩子們將它裝扮成女人的模樣，成了缺席母親的替代象
徵物，然而在某個夜晚，酒醉的父親粗暴地將之謀殺、蹂躪、撕碎，一邊痛哭，一邊大口
大口將她／它吞噬。擬人化的高麗菜具現了男人對女人的恨（可能來自於被遺棄或背叛的
過去），他撲上去拿枕頭將之悶死的動作，兼具了暴力和情欲的張力（如同《你那邊幾點
》中的枕頭、《天邊一朵雲》的西瓜），以及愛恨交織的複雜情緒。小康吃掉高麗菜的同
時，等於是吃掉了孩子們一絲溫暖的慰藉，吃掉了缺席的愛人，也代表自己內心柔軟的那
一面，早被殘酷的現實摧殘殆盡。
下一幕中，小康在狂風暴雨中帶著孩子登上小船，沒有人知道小船將漂往何方，此時象徵
母親的陸弈靜現身解救孩子，將小康用力踢開，年幼的孩子依偎在她身上，彷彿方從大難
中生還。此幕戲劇性強烈，意義卻極其曖昧，暴雨中的河流可延伸為死亡的象徵（報章新
聞不乏潦倒父親攜子自殺的故事），也或許代表了親情間的拉扯和分離。
接著，敘事時空霎時斷裂，小康忽地來到了牆面浸潤斑駁、流滿黑色「淚水」的老屋，陳
湘琪現身，在燭光的映照下伴著兩名孩子替小康慶生，先前忿恨而痛苦的男人，被拋入幽
閉的室內場景，超現實地與子女重逢；廣角鏡頭下，空間線條扭曲而怪誕，此處也許可詮
釋為小康過去的記憶，現下的幻想，抑或是象徵性的純粹符號，對照男人先前流離失所的
絕望，此刻似乎暗示他內心的卑微願望，無非是擁有一個這般簡單的「家」，也因此這個
非寫實的劇場化場景顯得分外悲涼。
陳湘琪與李康生的合作始於《河流》，兩人於《你那邊幾點》中展開曖昧的對望，《天邊
一朵雲》、《黑眼圈》中更有親密的對手戲，此刻化身為小康的伴侶、孩子的母親似乎再
恰當不過。此一場景中，她稱職地扮演傳統的賢妻良母，幫丈夫慶生、削水果、清洗浴室
、訂正小孩作業、說枕邊故事……，小康則躺臥在突兀的高科技按摩椅上休息，呈現一種
台灣制式中產家庭的完滿形象，似是填補了先前親情的匱缺，然而鏡頭構圖終男女兩人被
配置在畫面兩端，疏離依舊。
廢墟內的虛實風景、現實的延展與不可及
此處陳湘琪帶出兩個重要的訊息，和男孩的對話中，我們知悉他必須撰寫「郊遊」心得並
附上照片；另一點是她和小女孩說床前故事時，提到「老房子」像人一樣會哭泣。（擬人
化的空間在時間淬煉下附生了記憶和情感，為蔡明亮影片的重要主題，無論是台北車站前
的天橋、被拆除的老戲院……，早在都更議題吵得沸沸湯湯之前，蔡已敏銳地察覺到城市
地景快速汰換下，人的過去隨之被硬生生撕裂、鏟去的不堪瘡口。）
陳湘琪彷彿陸弈靜一角的再現，她嫌惡著男人的惡臭，夜裡拿著手電筒遊走在廢墟中餵食
著流浪狗，並同樣走上樓凝望著一幅巨大的河岸壁畫。回到《郊遊》的「出走」命題，影
片最初父親的小船現身，接著兄妹兩人經過枝幹碩實的老樹，走到水塘旁等待（註1），
幾場戲後，大遠景中的三人在澄黃陽光照耀的沙洲上漫步、拾荒，蔡導甚至用了全片唯一
的搖鏡（pan），來描繪空間的開闊，罕見地展現出抒情而溫柔的視覺語言，與窒人而壓
迫的台北城意象形成強烈反差。
另一場「出走」戲則似是《愛情萬歲》的變形：小康某日撿起一位臨時工「不舉」而棄置
的牌子，循地址穿越類似公園預定地的荒涼場景（建商爭取容積獎勵的假公園？），潛入
一戶裝潢精美的樣品屋，最後倒臥在潔淨的床上呼呼大睡。
無論是浪漫的自然美景、或是代表階級差異的奢華豪宅，兩者均是小康一家人在刻苦日常
中難以企及、如夢似幻的存在，他們的宿命被鎖死在廢墟與街頭，形體鎮日在資本化空間
遊蕩，精神卻永遠無法觸及自由，情感永遠匱乏。
廢墟中那面不斷被凝視、上頭打著一束光芒的壁畫，似是電影銀幕的隱喻，又似是現實的
延伸，廢墟地板上碎裂的水泥塊，與畫中河床旁的石礫融為一體，彼岸是青翠的原野與山
巒，但中間隔著不僅是流動的河水，更是虛／實之間無法穿透的界線。
片末的兩個長鏡頭極其安靜，卻力道驚人，畫面中兩人望著牆面，時間緩緩流動，窗外的
捷運一班班飛駛而過，特寫鏡頭中，望著壁畫的陳湘琪流下安靜的眼淚，小康在她後方飲
酒，望著陳湘琪，最後靠臥在她肩膀上，擁抱。
女人渴望景框深處的自由秘境，男人渴望女人的慰藉，此刻的凝視是欲望的投射，也代表
無法觸及的憾恨；下個鏡頭遠遠拍著兩人的背影，女人拿著手電筒下樓離去，留下男人兀
自望著畫框內的虛幻風景，遠方傳來寂寥的狗吠；最後男人也離去，空蕩的場景中，聲音
轉為一片寂靜，輪到觀眾凝視那幅宛如銀幕的壁畫（畫中畫），此處的視覺意象、聲音調
度，形成虛中有實、實中藏虛的曖昧套層，消失的兩人是否走出了死寂無光的廢墟之城，
逃逸至畫中描繪的彼岸淨土？還是再度回歸那個沒有出口、如死水凝滯的荒蕪現實？留下
耐人尋味的想像空間。
片末佇立的兩人凝望宛如幻影的虛構畫面，投射巨大的情感，最終紛紛「謝幕」離去，似
乎亦影射了蔡明亮本人對「電影」媒介的告別，為自己二十多年戮力寫實、又極度魔幻而
風格化的創作生涯，劃下一個感傷而動人的休止符。
註1：片中水塘一景位於台中糖廠生態池，蔡導為此景特地修改劇本，但今年六月中被發
現因建商在旁興建大樓，開挖地基導致湖水流光，如今一片乾涸死寂，《郊遊》中批判的
社會景況，彷彿成了某種再真實不過的預言／寓言。
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台糖生態池乾涸-美景不再
-20130618000719-26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