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的電影了，以前光看海報就覺得是我一定不會看的美少女電玩片，就像我以為我
一定不會去看一群高中生大逃殺的《飢餓遊戲》一樣。誰知，不小心去看了飢餓遊戲看
到了喬安娜，翻一翻這位演員的片單就翻到了火箭妹與《殺客同萌》... 人看電影的心
智地圖真是變幻莫測呀！
看前半片，我還很單純地跟著被繼父凌虐陷害的可憐小妹照著直線劇情走，看她在極度
困境中如何靠著幻想的美好撐下去，甚至給予自己源源不絕的力量。這場景何其熟悉？
中國成語有畫餅充飢望梅止渴、火柴盒小女孩靠幻想火爐就取了許多暖甚至在幸福中蒙
主寵召、灰姑娘憑著幻想可以把掃把舞會變成馬車王子、超殺女憑著打架的幻想成為舞
蹈辣妹、史匹曼彈幻想琴鍵就脫離戰爭回到了電台美好時光。這樣的幻想在電影裡似乎
只存在在精神病院的舞蹈治療中，但其實真實世界每個人的心智活動裡，難道不也天天
在上演嗎？
人類承平的日子沒有多少，被壓迫的苦悶生活中，總是靠著童話文學的想像自由帶我們
馳騁在替代的美好世界中，這是屬於閣樓孽子、洗衣小妹、苦悶考生的心靈出口；現實
生活的困厄還是要靠現實手段解決，但這個幻想給予我們毫無拘束的信心與力量走下去
。過去我們是用文字與口語相傳（以及非常有限的圖片）來幻想，非常自由，今日圖像
爆炸的世代，儘管幻想的方式不免被目不暇給的圖像所囿，卻同時也多了更多定型化的
靈感。因此姊妹們的情誼馬上能搭起《紅磨坊》與《芝加哥》等華麗電影舞台，英雄少
女的造型裝束武功與敵人，也馬上能搭起日本武士、德軍殭屍、倚天屠龍等電玩印象。
這部電影被廣泛聚焦在女性電影這層面上，影評們有一大宗都在評它是物化還是貶低還
是賦權了女性，但女性只是表象，弱女子隻身對決男人精神病院，是任何小蝦米對抗大
鯨魚的普世主題，是被家暴的小男孩的逃亡、是被剝削勞工的反擊、是被陷害棋子的平
反、是被霸凌乖學生的復仇。幾位女主角只不過是拿女性這樣一個明顯淺白、形象鮮明
又能吸引觀眾的角色來代言而已，被關在精神病院與被迫下海賣淫，和被繼父禁錮被雇
主套牢被老闆威脅被全校抵制並沒有兩樣，而全片最為女權主義者詬病的性暗示與性侵
意淫，我個人認為這就是殘酷的現實沒什麼好罵的，因為它和小男孩小勞工小棋子乖學
生受到的各種玩弄與折辱 － 這是比功能性的禁錮更進一步的象徵性征服 － 並沒有什
麼不同。
不曉得有多少觀眾其實和女主角洋娃娃一樣，遇到困境時會在腦中想像一個情境撐下去
呢？我個人儘管生活當然比洋娃娃幸運順遂得多，但我的日常生活也三天兩頭需要來點
這種幻想。譬如走在人行道上被腳踏車衝撞甚至被汽車按喇叭時，一舉起手來就是《鋼
鐵人》的手套，一炮把來車轟成一片火海，但事實上只是舉起手來禮貌地警告司機下次
不可以；譬如在研究室與辦公室被老闆凹，而他手上有我的學位或我的飯碗還擺出「不
然你奈我何」的囂張嘴臉，我只好在螢幕上一個接一個的檔案與資料夾之間，來當一下
《蜘蛛人》從一個大樓飛到下一個，然後在關鍵的文句或圖片上偷天換日，有時滑鼠還
不知不覺就這樣有韻律地拉動起來。實際解決困難往往是個狗屁倒灶的苦悶過程，但加
上一點幻想的韻律感，整個人都變得輕盈起來... 因此雖然我不是女生也沒人要關閉我
或要性侵我，但看這群小女生逃出生天的電影真是心有戚戚焉。
本片小甜豆女主角真的要逃出的到底是什麼東西，看來不太確定，因為夜總會與美少女
戰場這兩個世界都是幻想，而到最後發現說不定洋娃娃的故事也只是個幻想的人格，該
不會連整個精神病院都是一個幻想世界吧？也說不定，真實故事或許只是很簡單的小甜
豆父母監護權之爭這類家庭糾紛，她終於鼓起勇氣離開了討厭的爸爸家而搭上巴士投向
慈母的懷抱... ？也許小甜豆的真實奮鬥其實很平凡，但她心裡對家裡對父親或對任何
日常生活主題的愛恨糾結就像 Rocket, Blondie ＆ Amber 一樣激動而剛烈，最後終於
呼喚出最主動奔放的洋娃娃來為她勾勒一個華麗大冒險 － 對一個敢頂撞父親離家出走
的孩子來說，要跨出這一步踏上巴士，也許就像千軍萬馬突破重圍赤手屠龍一樣艱辛而
壯烈！
而對我這麼一個貪生怕死的乖乖上班族來說，要能夠不顧一切地在一片諂媚逢迎聲中，
冒著從此黑掉的危險斗膽向老闆說一句真話建一個言，也像是屠龍一樣困難而艱險！也
許因為現實生活中我也常常做類似的幻想，看這部片一點都沒有什麼跳躍的障礙，非常
容易就從一層世界切換到下一層幻想，因此我對本片的劇情幾乎完全是以直線進行的角
度來看的（除了電影開頭洋娃娃要被動手術的那個短暫鏡頭以外），也大體上贊成兩年
前 Plamc 大文章中提出的小甜豆五個人格一人逃亡之解讀。
至於大家曾經爭論過的問題：女主角是洋娃娃還是小甜豆？其實她們兩個不就是同一人
嗎？但我覺得洋娃娃這人格仍然是真正的主角，因為本片主題並不是瞻前顧後顧全大局
委曲求全的小甜豆（這就是在現世日復一日過日子的我們、庸庸碌碌但其實平凡而偉大）
，而是面對困境時可以勇敢地跨出界線、不顧一切抵抗命運的洋娃娃。洋娃娃就是聖鬥
士四小強們的一輝，一個失德而狂放的激烈角色，在承平時期是足以毀滅正常生活的敵
人，但在最極端踏不出去的困境中可以從天而降以非凡手段拯救大家，而踏出困境回到
平靜後卻總要以華麗死亡退場，等待下一次的困境時重生。
洋娃娃就是乖乖仙女瞬的一輝哥哥，也是少年 pi 的理查帕克，是激起少年 pi 不顧一
切也要堅持求生的愛恨交雜之非凡意志，但從驚濤駭浪回到平凡島嶼後的日常生活，還
是要放手讓牠在叢林中獨自離去，這就是《殺客同萌》的第五件寶物：放下。這些守護
天使們，是西方每一個小孩子從小的心靈寄託，不管生活有什麼困難什麼迷惘，守護天
使都會帶著堅定的笑容出現給你支持與建議；而在無神論如儒家的觀點中，這個守護天
使不假外求，他是每一個人心裡都能自體生長出的超越人格，為平日充滿限制的自我補
足各種勇氣與能力以力挽狂瀾。
很高興我先看過了格局宏大又溫暖的《少年 Pi 的奇幻旅程》，才給了我清明的目光撥
開《殺客同萌》的華麗眩目表面，看見這個自我超越的主題。至於另一部也常常被拿來
和《殺客同萌》比較的《全面啟動》，一個是往心底的不願正視的潛意識探索、一個是
從自體缺乏的困境中全新創造，主題也許不同也可能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相較於《全面
啟動》透過嚴謹設定如外科手術般的超清楚呈現方式，我更喜歡《殺客同萌》這樣一切
都不說明，保留模糊空間，讓觀眾發揮靈感、馳騁想像、盡情腦補的敘事風格。
最後引一句 Gorski 舞蹈老師的話，雖然它是以反面角度來點出本片主題：
Don't part with your illusions. When they are gone, you may still exist,
but you will cease to live. (Mark Tw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