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力昕:台灣符號、政治維穩、與國族性格──如此《看見台灣》
作者:郭力昕 2013/12/16
近日先後看了吳乙峰導演的新作《秋香》和齊柏林導演的《看見台灣》,兩部同樣觸動觀
眾情緒的紀錄片,在票房上大相逕庭。熱映一個半月仍持續發燒、票房已破1.4億台幣的
《看見台灣》,在那個週末夜得讓我連跑三家戲院,才能買到一張票;而於2004年以《生
命》的3000萬台幣刷新當時紀錄片票房、今日試圖重新出發的吳乙峰,為基督教社福機構
拍攝的殘障者協助更生人的《秋香》,則竟而一上映即場次稀疏,門可羅雀。《秋香》延
續了《生命》的某種勵志召喚,雖仍維持吳氏一貫的感性風格,但拍得相對收斂自持,卻
已完全不敵召喚「愛台灣」之國族情緒的《看見台灣》。九年前後的彼一時與此一時,紀
錄片濫情文化的變與不變,令人感慨之餘必須深思。
對這部「想邀請你一起來,看見這塊土地的美麗、壯闊與哀愁」的空拍影片,導演說:「
我想用接近神的眼睛來提醒人們」,台灣國土的美麗和環境的遭到破壞。這個接近上帝的
眼睛,與旁白者吳念真一再強調的觀看的「高度」,創造了空前的票房紀錄,也繼續製造
了許多的「看不見」。獨立評論作者胡慕情在〈鳥目台灣〉一文中清楚指出,《看見台灣
》裡呈現的不是環境「問題」,而是環境「現象」,或者只是「印象」。如果我們還記得
2010年在各大電視台盛演的環境紀錄片《±2℃》,則可以發現兩部影片的訴求方式和問
題如出一轍:感性煽情的音像語言,與只看現象不見問題、只見結果不談原因。
陳文茜在《±2℃》裡,用感性的腔調和文字,加上讓人恐慌的煽情配樂與新聞畫面,訴
說暖化現象已經/將會造成台灣與全球的災難。影片提供一堆科學數字、資料和訪談,不
斷重複災難之嚴重的同樣訊息,但對於暖化何以如此嚴重,主要該由誰負責,一概不提。
當然不會提也不能提,因為搖身一變為環境急先鋒的陳文茜,長久所信奉並主張的,是資
本邏輯、經濟發展與消費主義,而暖化正是這些發展意識的結果;至於他們邀來的那些以
贊助《±2℃》做為購買贖罪卷的電子企業主們,則正是在各地科學園區製造台灣土地重
度污染的人。陳文茜與這些愛心企業家們,以一個感性腔調的紀錄片,讓人們繼續看不見
環境破壞的結構原因,加上幾位宗教領袖們訴求個人環保行為的勸世語錄,共同遮蔽了他
們「不願面對的真相」。這是三年多前極其偽善的一場影音大表演。
齊柏林導演聽起來好像真誠得多。他為紀錄片理想毅然辭職,放棄退休金;他有懼高症,
但無怨無悔的坐上直昇機,在氣流不穩顛簸難行中堅定紀錄;最重要的,他在《看見台灣
》裡,見證了許多台灣各地環境與土地破壞的景象。齊導演個人的犧牲奉獻與理想情懷,
也許可做為另一個勵志典範,他的作品也貌似將關注聚焦在台灣的環境問題,而非《±2
℃》那種動輒地球一家的空洞詞藻。這個情懷與聚焦,似乎創造此作一個不得了的意義:
從官員、媒體到廣大觀眾,都像是到今日才第一次知道,台灣的山區被濫建濫墾挖砂石、
廣植檳榔樹、高冷蔬菜與高山茶、蓋度假旅遊山莊,或者原來海岸線堆滿了消波塊。這部
紀錄片忽然讓觀眾開始反省、媒體開始監督、政府開始行動。
其實,《看見台灣》和《±2℃》使用了同一種腔調和概念:造成全球暖化或台灣國土破
壞的程度已極為嚴重,「我們」需要警覺,要開始有行動。但「我們」究竟是誰、是什麼
概念呢?「我們」即是每一個人,意味著暖化或濫墾等結果,所有人平均都有責任,所以
我們應該節能減碳,記得關燈和少用點洗澡水,並且下次少買點高山蔬果茶葉。在「我們
」共同分擔道德責任之下,就沒有人需要負起更多的責任;真正需要負國土破壞之政治責
任的人,再度安全地隱形、脫罪了。
一篇《立報》社論〈因為視而不見,所以「看見台灣」〉說得好:「拼命猛撒『感動』的
要素,是要把環境惡化的原凶,也就是政府、資本家,從現實中抽離出來:台灣環境的惡
化,不是資本主義的唯利是圖所造成,也不是官員政府怠惰,而是人心淪喪。」也就是,
要負責的變成一個抽象籠統的道德概念,而不是具體的對象。這就是《看見台灣》希望傳
遞的最重要訊息。這樣的影片與訊息,讓政府官員,和他們管不動、不想管、或已形成利
益共同體的資本集團,額手稱慶。官員們聽起來煞有其事的成立這個中心那個小組,要處
理影片中提到的土地破壞問題,但他們心裡偷笑:再等一個月或者更快,肯定有其他聳動
的社會新聞或其他事件會取代國土破壞的議題,成為媒體新的興奮點,民眾也早已從影片
的感動經驗中退潮、遺忘,一切都可依然如故,回到原點。
沒有人追問政治責任,和結構性之官/商/地方勢力的長期勾連所持續造成的土地侵佔、破
壞與掏空。因此,《看見台灣》只會是另一個新聞節慶。觀眾還沒有任何機會理解,那許
多土地的「哀愁」是誰允許它們不斷產生的,影片又迅速地以「美麗」的結尾壓掉片中那
堆哀愁:以一首極為感性的歌曲,回應/抹消先前的環境破壞案例,並安排一隊原住民孩
子到玉山頂去唱歌跳舞揮小國旗。《看見台灣》最後產生的效果,十足諷刺的,是以看見
台灣土地的哀愁,保證了台灣的土地與環境,將繼續製造更多的哀愁。這樣的紀錄片,無
論無心或有意,效果上大力維護了環境政治現狀的穩定結構與不被挑戰。政客與資本家們
歡迎這樣不痛不癢的紀錄片,因此地方政府與資本家爭相贊助、投資,列隊集體觀賞,還
要變成中小學生教材。
從《生命》、《±2℃》到《看見台灣》,九年來台灣絕大多數主流紀錄片的共同語言甚
至唯一腔調,是感性與濫情。而《看見台灣》比其他影片更「超越顛峰」的,是它所強力
販賣、無所不在的台灣符號,與這些符號所連結的鄉土認同。這些符號不僅是玉山山巔、
(不見核三廠的)墾丁南灣、各地美景、以及國旗(妙的是,在片尾的感性音樂和鏡頭下
,小國旗片刻間同時感動了藍綠觀眾──所以,「濫情」是台灣民眾終於能超越藍綠政治
的最大公約數和救贖嗎);台灣認同的符號,甚至可以是那些令人「哀愁」的、被破壞了
的土地。無論美麗、哀愁或醜陋,都可一體擁抱,認同,愛。
《看見台灣》讓我們看到,台灣符號與「愛台灣」,成為台灣電影濫情文化最根深的來源
或基礎。這樣的文化不僅存在於台灣紀錄片,也在近年的劇情片裡。從《海角七號》到《
總舖師》,從南台灣、原住民等元素、到台灣傳統料理,只要做料齊備,即使火候一般,
都可以炒出亮眼甚至巨大的票房,並得到民眾熱情的口碑。很巧的,2013年劇情片與紀錄
片的兩大票房《總舖師》和《看見台灣》,都請到了「台灣念真情」的吳念真,來唸他充
滿台灣味的真情。吳念真早已成為愛台灣、台灣認同、與感性傳播的第一人,無論他代言
的是醬瓜麵筋,或秀麗山河。
紀錄片評論者林木材在〈《看見台灣》,見與不見〉一文準確地指出,「愛並不是立場,
也不是態度、思考或行動;相反地,如果我們把愛當成唯一的觀點時,很多時候,愛就成
了一種鄉愿與濫情,一種對討論與究責的阻礙。」《看見台灣》上映以來,對於紀錄片的
操作濫情,無法提供對環境問題的認識,網路空間已有很多批評和反省的聲音,這是台灣
理性社會的進步徵兆。但是同時,將「濫情」當作穩賺不賠之商品、不遺餘力地販賣的電
影人,以及爭相消費「感動」的觀眾,也不斷快速成長。就前者而言,濫情可轉換為巨大
的現金與資本,遂並不令人意外。但後者該如何看待呢?因此,也許不能繼續停留在只批
評紀錄片導演或其作品,而該同時開始反省、追問做為觀眾的「我們」,是怎麼回事。
感性與感動,原是電影形成藝術或社會話語的重要手段,問題是台灣主流紀錄片,老是把
手段變成目的或唯一的訊息。台灣社會是個充滿溫馨感動的地方,而大多數人的狀態,卻
像是活在一個「感性」嚴重缺貨的社會,需要不斷餵食自己以更多的感動之糧,進而長期
以來,逐漸集體形塑成台灣的一種「國族性格」(national character)。如此無止無盡
地需要感性與濫情的國族性格,當然有其複雜多重的歷史、政治、商業與媒體等成因,且
它終以台灣國族認同為集體情緒投射的方向。先不論國族認同,究竟是不是一個能讓台灣
更美好、更進步的東西;如果國內外政治現實情境裡,一定還需要「台灣認同」這個東西
,以凝聚集體意志和驕傲感的話,我想問的是,它的內容或內涵,是否只能停留在互拋安
慰、呵護、勵志這個層次不可?台灣人與台灣社會,只有能力在過去靠悲情和哭調求存,
今日則只會在感性與濫情中取暖?
我們「台灣認同」的方法與內容,為什麼不能開始建立在對台灣社會比較冷靜、理性的分
析與自我批評之上?如果今日四、五十歲以上的世代,普遍被他們的歷史經驗所限制,難
以自我超越的話,那麼,資質普遍優異、具有內在自信、較少歷史情緒包袱的年輕世代,
何以還需要輕易陷溺在這種精神上的「感性文化保護網」裡?需要保護網,就是一種集體
懦弱的表現,一種長不大或不敢長大的心態。有能力與見識的年輕世代,應該以包括電影
創作在內的各種積極行動,一起拒絕、抵抗這種躲進濫情保護網、縮入「愛台灣」之精神
子宮裡的懦弱行為和自慰文化,以開始決心改造台灣這種長不大的國族性格。
無論哪個世代的自省的知識份子和掌握話語權的人,舉凡影像創作者、評論者或媒體平台
經營者,也需要同時思考,如何將反思批判的訊息,更有效的傳遞到那些共同創造了上億
票房的大眾眼前。對感性濫情文化的諸多批評與反省固然都可貴,但若觸及不到更廣大範
圍觀眾的眼耳和思維裡,那麼我們終究還是在一個走不出去的小圈子裡自說自話。也許這
是1.4億台幣票房且紀錄不斷攀升的《看見台灣》,派給我們的更大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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