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網址:http://www.thenewslens.com/post/30280/
作者:Emery http://timeandimage.pixnet.net/blog 「電影裡的歷史角落」格主
無論你覺得《KANO》是一部怎麼樣的電影,大部分觀眾應該都會同意的事情是:我們從這
個故事所獲得的感動,是因為裡頭的棒球與人。當甲子園球場上的蘇正生賭對了那顆正中
直球、並且狠狠地將它掃向外野方向的藍色長空以後,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心跳在那一刻
忽然慢了下來,指頭不自覺地向手心捏緊。猶如中華隊在過去的國際賽事裡所轟出的任何
一發長程火砲,我們屏息凝視著那顆球的飛行軌跡,直到它終於完美落地。
一個純粹的棒球故事,其實也就是這樣的一件事情。熱血、鬥志、不能輸、永不放棄、拚
戰精神,電影裡的這些東西說起來真的是有些老梗,老梗到有些橋段你還會在心底咕噥說
「欸欸,有點太多囉」。可是你知道:一部棒球電影只要能讓這些東西真正發光,觀眾還
是會不爭氣地掉眼淚的。即使你說濫情也好,矯情也罷,任何一場逆境中的奮鬥都值得我
們的鼻子酸酸眼眶紅,那就是棒球,那就是我們都能同理同情的一份感動而已。
撇開棒球不談,《KANO》是一個牽涉到日治時期臺灣歷史的真實故事,而且這部電影不僅
是很認真地在面對大歷史,它的幕後團隊在處理考據細節的時候,也頗有一種要幹就幹到
底的狠勁。如果我們仔細觀察的話,《KANO》裡頭的許多場景,在鏡頭根本很難帶到的邊
角地帶,其實都把細節做得相當充盈飽滿。若說為全體觀眾打造一台巨大的時光機是拍攝
歷史電影最艱鉅的任務,那麼《KANO》確實很成功地帶領我們走進1930年代臺灣的一個歷
史角落,陪著一支棒球隊伍,走過他們那段有笑有淚的光輝歲月。
(關於《KANO》如何處理「殖民統治的大歷史」之於「置身其中的人的故事」,曾柏文先
生的〈KANO熱血野球外的歷史扣問〉提供了一種清楚而有益的思考角度,值得讀者參看。
至於《KANO》如何在歷史的細節上付出努力,可以參考東森新聞的這則報導,與本片的一
位臨演在PTT Movie板上發表的拍片心得,以及曼尼這篇關於復刻球鞋的文章)
曾柏文文:http://mag.udn.com/mag/news/storypage.jsp?f_ART_ID=501688
東森新聞:https://www.youtube.com/watch?v=abxeYMCqqFc
臨演心得:http://disp.cc/b/2-7n12
復刻球鞋:http://blog.xuite.net/basecon24/twblog/204754528-%E5%A0%85%E6%8C%81
《KANO》從二月底上映以來,已經有許多新聞媒體與網路作家整理出相關的歷史掌故,從
史實的角度為影迷提供了深入認識這部電影的多種途徑。這篇文章打算走得更遠一點,我
們將要深入電影裡外一些幽暗隱微的角落,從鏡頭焦點不容易注意的地方,找到更多有趣
的故事。文章將介紹「1930年代的廣播與收音機、嘉義的山陽堂書店、近藤兵太郎的軼聞
、嘉農在甲子園最終決戰所遇到的「中京商業學校」與對戰投手、《KANO》的隱藏版結局
,以及其他許許多多電影裡的小細節。」若你喜歡《KANO》,這篇文章或許可以滿足你的
好奇心,帶領你從各個方面認識電影當中的歷史世界。
一、1930年代初期的真空管收音機與棒球比賽的實況轉播
還記得《KANO》裡頭圍在收音機旁收聽比賽的球迷群眾嗎?在現代臺灣,只要是中華隊比
賽的那幾天,我們通常是一夥人買好零食、啤酒約在某人家裡,並且等著各自下班趕來的
好麻吉們,一起聚在電視機前面「瘋棒球」。而在《KANO》中、後段的劇情裡面,嘉義與
台中的鄉親們,差不多也都是這麼幹的。當甲子園大賽開打的時候,只見他們呼朋引伴拉
板凳,群聚在公開放送的收音機前,為正在遠方拚戰的嘉農球員吶喊助威,心情也隨著戰
況七上八下、起伏不定。轉播到激動處,還會有人氣到想砸喇叭……
許多朋友疑惑的問題是:電影鏡頭裡的這些場景是準確的嗎?棒球比賽在80年前的臺灣,
是否已能凝聚起這樣的群眾熱情了?另外,1931年在日本舉辦的甲子園大賽,是否已能透
過那時剛剛才在臺灣建立不久的廣播系統,將戰況轉播給南部的鄉親朋友們收聽呢?
答案都是肯定的。根據臺灣歷史博物館副研究員(同時也是《KANO》的歷史顧問)謝仕淵
先生的考察,1920年代末期,日本內地所舉辦的一些大型棒球比賽,在臺北已有實況轉播
了。而在1931年的甲子園比賽期間,嘉義確實也出現過群眾湧向有收音機的商店以收聽戰
況的熱潮。
這種「瘋棒球」的民間氣氛,隨著嘉農遠征甲子園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在接下來的幾年間
變得越來越熱鬧,北、中、南地區的街市上,都曾出現過民眾圍在收音機前關注比賽的熱
烈氣氛。1936年,當嘉農再度站上甲子園球場的時候,臺北街頭的人潮還曾經爆滿到癱瘓
交通的程度,足見那時生活在臺灣的棒球迷,對大型比賽的狂熱程度,也不輸給今天的我
們呢!
然而,《KANO》裡頭有關廣播與收音機的一個有趣問題是這樣的。1928年,日本人剛剛在
臺灣建立起第一個廣播站,也就是「臺北放送局」,而第二個放送局則要等到1932年才在
臺南落成。換句話說,在1931年的《KANO》故事裡面,嘉義、臺中等地的收音機,其實都
得接收來自臺北的無線電訊號。然而,訊號要從臺灣的北部傳遞到中、南部,這麼遠的距
離,在那個廣播技術才發展沒有很久的年代裡面,是有可能做到的嗎?
答案仍然是可以的。根據臺灣大學歷史系教授呂紹理先生的考察:在1920年代末「臺北放
送局」剛剛建立的時候,從日本引進到臺灣民間的收音機,有八成以上都是所謂的礦石式
收音機。這種機器的價格低廉,但缺點是音訊的品質不良,故而只會流行於距離訊號源較
近的臺北地區。而如果要在臺灣南部接收北部的廣播訊號,則必得使用收訊品質較佳、但
也相對昂貴的真空管收音機才行。
整部《KANO》裡面登場的收音機大概有三至四臺,有些比較不容易辨識,但其中出現在山
陽堂書店裡的,則與詞曲創作者李坤城先生的收藏品一模一樣,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國際
牌(National,現在已經都叫Panasonic啦)真空管收音機。從這個小細節上頭,我們或
也可以看到《KANO》在電影道具方面的用心。
很顯然的,收音機對於1931年的一般民眾而言,都是價格高昂的奢侈品。所以近藤師母和
嘉農的退役球員,得和嘉義的鄉親朋友們一起擠在街上聽廣播,而不能像我們一樣在家裡
翹著二郎腿對著電視轉遙控器。在謝仕淵先生所做的口述訪談當中,只要提到收音機,大
部分的受訪者都會談到那是相當昂貴的東西,通常都是有錢人家拿出來公開放送,小老百
姓才有機會收聽到廣播的內容。
1930年代後期的嘉農球員洪太山先生就曾說到:當時的嘉義火車站附近有個開診所的黃三
朋醫生,他就擁有一架收音機,並且也會在嘉農比賽的時候把收音機搬出來和群眾分享─
─對照電影裡頭阿靜的醫生丈夫可以獨力負擔起一架收音機,讓老婆在床上靜養的時候收
聽比賽,這樣的情節安排,其實也是相當寫實的呢!
二、嘉義市區裡的山陽堂書店,以及它的棒球狂老闆
電影裡頭的阿靜在出嫁之前,是嘉義市區一間書店的店員,這間店的名字叫做「山陽堂」
,而它是一間實際存在過的店舖。與電影不太一樣的是:在真實歷史裡頭,山陽堂的店主
是個叫作吉川成雄的日本人。這位吉川老闆在日治時代是個頗有名望的地方仕紳,還當選
過嘉義市會議員,照理來說他應該不會講客家話,跟苗栗客家人出身的吳明捷之間應當也
沒有血緣關係。顯然《KANO》裡的山陽堂書店,在設定上都屬於劇組的改編創意。
史實當中的山陽堂,確實跟嘉農棒球隊有特別緊密的聯繫。電影裡面的書店主人在甲子園
大賽開打的時候,把店裡的收音機搬到了戶外公開放送,而實際上,真實歷史當中的那位
吉川老闆,也是嘉農棒球隊的超級粉絲。據說在嘉農的比賽期間,他會直接把書店門關起
來,跟著大家一起收聽比賽,甚至還會自備手寫海報,隨時張貼在店門口,向過往民眾更
新第一手的戰報消息……真是一個對棒球充滿狂熱的書店老闆啊!
不只是在精神上支持嘉農,真實歷史裡的吉川老闆,也曾將他的支持轉為行動,為嘉農棒
球隊提供實質上的奧援。1931與1935年嘉農兩度進軍甲子園大賽的時候,嘉義商家組織了
一個「嘉義農林野球應援團」,在它的成員名單當中,我們便可以看到「吉川山陽堂」的
名字也赫然在列。這個應援團的一項主要工作是發起募款,為嘉農棒球隊的運作提供經費
──如果電影裡頭的近藤教練可以早點獲得這些支援款項的話,他大概也就不用為了球隊
的經費問題,而苦惱到醉倒田間了吧。
山陽堂和嘉農棒球隊還有一個實質上的連繫,發生在下一個世代的嘉農隊員吉川武揚身上
。這位阿美族出身的球員,漢文名字叫楊吉川,是臺灣棒壇赫赫有名的老前輩,並且也跟
電影裡頭出現的平野保郎、小里初雄等人當過同期隊友。在1935年的甲子園大賽當中,臺
灣版的朝日新聞還特別以漫畫圖片報導他的跑壘腳程,說他在盜壘的時候宛如裝了螺旋槳
一樣跑得飛快,堪稱是嘉農的明星級球員。而據說吉川武揚年輕的時候被山陽堂的店主視
為義子,換言之,他後來冠上的「吉川」這個日本姓氏,應當也跟山陽堂的吉川老闆脫不
了干係。
1920年創業的山陽堂,大概是日治早期嘉義最重要的書店,1922年的日文版《臺灣日日新
報》(10月7日4版)說它是「嘉義唯一の本屋」,也就是該地區僅有的一個書籍銷售據點
了。山陽堂在嘉義經營得有聲有色,到了1935年甚至還在嘉義市區內開了分店,生意應該
是挺不錯的。
舉個例子:出身嘉義的臺灣老畫家吳梅嶺先生曾經說過:日治時代中期,他每次在嘉義市
區固定舉辦的畫家交流會結束以後,總是會約同另一位藝術家周雪峰先生,跑到這間書店
來翻美術雜誌跟畫冊,並且時常逛得流連忘返。這樣看來,在當時嘉義的藝文界裡面,山
陽堂應是頗有名氣的一間書店呢!
「台灣回憶探險團」有一張嘉義市火車站前的今昔對照圖。你可以發現:「吉川山陽堂」
的立式廣告就矗立在老照片的左手邊。另外,這篇部落格文章裡的一張照片,則有「吉川
山陽堂」的報紙廣告。有趣的是,你可以從這則廣告當中看到:山陽堂裡的販賣項目其實
不只有書報雜誌,還包括了「野球用品」……這位老闆真的是很喜歡棒球啊!要不是生在
市場還未發展成熟的1930年代,我想吉川成雄先生最想經營的事業,應該會是球具店跟打
擊練習場吧!
台灣回憶探險團:http://www.twmemory.org/?p=3291
吉川山陽堂:http://lazycloud28.pixnet.net/blog/post/56208159
三、近藤兵太郎的棒球人生
有個經典的體育故事是這樣說的:一個曾經進軍全國大賽的選手,
退役後成為大型學校的球隊教練,期間曾因失去了隊員的信任而備受打擊。後來他到了
地方上沒沒無名的高中執教。幾年過去,他所調教的這支球隊異軍突起,打進了全國大賽
,並以C咖隊伍之姿幹掉其他的地方強權,跌破了一堆媒體的眼鏡。然而,在最為關鍵的
一場決戰當中,球隊裡的一名天才球員忽然受傷,使得他被迫下達換人命令。就在這時,
受傷的天才球員忽然對他說出了那句傳唱一整個世代的經典臺詞:「教練,我只有現在啊
!」於是他只能把這位球員重新擺回場上。而接下來,就是他一手帶大的這支球隊,寫下
不朽傳奇的時刻……
上面這些際遇,通通都曾經在嘉農棒球隊的鐵血教頭──近藤兵太郎先生身上發生過。但
是,只要你是在臺灣長大的六、七、八年級生,上面所說的這個故事,應該也會自然而然
地讓你聯想到經典漫畫《灌籃高手》裡面那個胖胖的安西教練。儘管這兩個人的外型、個
性以及執教風格都大不相同,但他們所經歷的故事,卻有許多有趣的共通點。還沒說完呢
──這兩位教頭都有一個總是穿著和服、溫柔體貼的美女老婆,在背後默默支持著他們的
籃球/棒球夢想。另外,安西教練的名言是「現在放棄,比賽就結束了」,仔細想想,這
句話的精神底蘊和近藤教練所說的「要想著不能輸」,是不是也很像呢?
史實當中的近藤兵太郎,其實完全不輸給電影裡面永瀨正敏所演繹的牛脾氣。在大部分的
口述訪談資料當中,當年的嘉農球員對近藤的描述,根本就是惡魔一般的可怕人物。在他
手底下打球,挨揍是家常便飯,極端嚴苛的訓練方法則每每讓球員累到在地上爬,幾乎沒
有喘息的空間。
根據嘉農球員洪太山的回憶,當年的近藤教練在為了要讓一個怕球的三壘手松本能夠勇敢
地面對強襲球,曾經祭出了超狠的招數:他叫這個倒楣的球員戴上捕手的護具以後,自個
兒拿起了球棒,開始超用力的打滾地球,一球一球地往這傢伙身上招呼,直到他終於不再
閃球為止。與洪太山同期的嘉農球員劉正雄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曾說到這位悽慘的松本
一度被操到昏倒,教練竟然還用水把他給潑醒。而洪太山站在旁邊目睹了整個經過,他個
人對這件事情的感想是:「看松本被這樣操,覺得他很可憐」──我想他真正的感想,應
該是很慶幸教練沒有把這些招數也用在他身上吧!
劉正雄之於「近藤流」魔鬼訓練的回憶,畫面也是頗為恐怖。比方說,他們當年傳接球的
練習量大到不可思議,儘管帶著手套,球員們的手掌還是接球接到手都腫起來,甚至還會
腫到拔不出手套。接高飛球的時候,近藤則會毫不留情地揮大棒,讓球員死命地跑,跑到
球員飛撲出去以後還會覺得「能躺在地上休息真好」但躺沒幾秒鐘,教練的吼聲又會把人
從地上嚇起來,然後叫你繼續去追下一顆球……
蘇正生對球隊訓練的回憶也很妙。他說:當時如果球隊裡面有人感冒的話,近藤的「治療
秘方」,就是叫球員追著他打出去的高飛球跑。按照教練的說法,只要跑個三、四十球全
身出汗以後,感冒就會自然而然地被治好啦!這樣看來,近藤除了可以去演《KANO》以外
,在最近上檔的《300壯士:帝國崛起》也可以軋上一角。我想他如果在那部電影當中大
喊「This, is, SPARTA~~~」,應該也不會有什麼違和感吧。
然而,儘管許多球員私底下講到近藤的時候,都會偷偷叫他「雷公」,但球場外的近藤兵
太郎,完全是另外一種面貌。洪太山說,他當年快要從嘉農畢業的時候,曾經跟幾個同學
去教練的家裡拜訪,而近藤招待他們的態度很是親切,和練球時那個惡魔的樣子截然不同
。
劉正雄則曾談到近藤對棒球隊員的默默照顧,比方說他會幫球員向校長爭取更多的稻米配
給,並且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為球員準備飯糰。而除了嚴厲的訓練與背後的關懷以外,近
藤給予球員的教育,更體現在精神層次上。電影裡面提到的「不要想著贏,要想著不能輸
」、「球者魂也」,確實都是近藤兵太郎教給球員們的重要信條。劉正雄就曾自述:他「
人生的處事態度都是按照近藤的教導而行的」。顯然電影裡頭近藤所培育出來的嘉農精神
,並不只是一個單純體現在球場上的熱血故事,而是確實地曾為這些嘉農球員的生命帶來
深刻的影響。
在球員的調教以外,近藤兵太郎似乎也頗有挑選球員的才能與眼光。電影裡頭的蘇正生曾
拿起網球拍,把一顆外野飛球一拍送回了球場。情節雖然誇張,但他和當時同屬嘉農網球
部的劉蒼麟,確實都是被近藤給說服去參加棒球隊的。嘉農的主戰投手吳明捷,原本打的
是籃球,後來也被近藤給拉進了野球部。而前面提到的楊吉川,一開始也是馬拉松選手,
但他的一雙快腿也被近藤相中,最後也被找進了棒球隊……
這些球員能在甲子園戰場上大放異彩,全要歸功於近藤的識人之明。要是生在現代的話,
憑著這種超級犀利的選秀慧眼,這位鐵血教頭應該也可以去當個稱職的專業球探吧!
近藤兵太郎的一生幾乎大半時間都奉獻給了棒球。在他的教練生涯裡面,早期在日本松山
商校、以及後期在嘉農培育出來的許多球員,後來在日本棒壇都有相當不錯的成就。二戰
結束以後,近藤被遣返回日本,仍繼續在家鄉愛媛縣的兩間學校擔任棒球教練。1966年,
近藤的棒球人生走到了終點,他的辭世距今已將近半個世紀,而他與嘉農的故事,今天則
被一群電影人重新拾起,在大螢幕上重放光芒。
一個好的故事終究不容易被人們遺忘,那就是故事的力量。前陣子,近藤的女兒出現在日
本媒體面前,代替父親接受縣政府的追贈,那天她帶上了近藤生前親手寫上「球者魂也」
的一顆棒球。近藤兵太郎將他的人生傾注在棒球裡面,最後成就了《KANO》裡的熱血球魂
,也成就了影迷的感動。或許「一球入魂」的終極意義,就是努力地用手中的棒球刻劃下
這樣一個精采的故事吧!
球者魂也:https://twitter.com/tetsuo0622/status/441162086412853248
四、怪物級的「中京商業學校」與天才投手吉田正男,以及一支未能參賽的魔王級球隊
前面說到近藤兵太郎與《灌籃高手》裡的安西教練頗有一些相似之處,而電影末段,當吳
明捷在負傷的情況下仍執意上場的時候,那景象其實也不由得讓人想起湘北與山王決戰的
最後那幾分鐘──實際上,1931年嘉農在甲子園的最終決戰裡頭碰到的「中京商業學校」
,確實是山王等級的對手。這支球隊不只是在當年幹掉嘉農、稱霸日本而已,接下來他們
還連續贏下了兩屆冠軍,寫下夏季甲子園歷史上僅見的一次三連霸。一直到今天,中京商
這所學校,仍然是在甲子園大賽當中贏過最多次優勝的高校棒球超級強權。
電影裡面,中京商那位看來頗為臭屁的投手,其實是當時日本棒壇難得一見的超級天才。
這個球員的名字叫吉田正男,1930年代中京商在夏季甲子園的三連霸旅程,一直由他擔任
主戰投手,而他老兄也老實不客氣地在甲子園生涯當中,留下了23勝3敗的超級紀錄。最
誇張的是:這位天才投手在1933年的夏季甲子園準決賽當中,完投了25局、丟出了336球
(如果你對這個數字沒有什麼概念的話,現代職棒的先發投手在一場比賽裡面的平均用球
數,大抵都在100球左右),最後成功地幹掉對手。
65年過後,有個叫作松坂大輔的天才投手,也曾經在甲子園的一場比賽完投了250球,並
因此獲得了「平成怪物」的封號──如果250球是「平成怪物」的話,那扔了336球的吉田
正男……應該可以叫作「昭和哥吉拉」吧!
瞭解到以上這些事情以後,再回過頭來看看電影裡頭的那場最終決戰,我們就會發現:在
哥吉拉的壓制之下,嘉農的得分會整場掛滿鴨蛋,完全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一件事情。
而若再換個角度想想:面對這種怪物級的球隊,吳明捷能在手指受傷、連丟八個壞球、一
局失掉四分以後繼續完投全場,並且壓制住對手的火力輸出而沒再丟分……其實也真的是
強得很誇張啊!(而且從這個結果來看,要說近藤教練的臨場調度有問題,好像也說不太
過去呢!)
吉田正男在高中時代留下的另一個傳說是這樣的:前面說到有一支高校球隊跟這位怪獸纏
鬥了25局,那支隊伍叫明石中學。他們的教練後來很直截了當地告訴球員說:「吉田投球
的話,你們的打擊火力是絕對不可能串連起來的,所以好好想想怎麼上壘吧!就算是觸身
球也行啦!」。明石中後來在春季甲子園的準決賽,又碰上了吉田領軍的中京商。而據說
有個球員在上場打擊的時候,就特意穿上了比較大號的球衣,並且成功製造了觸身球、擠
回了壘上的致勝分,才終於扳倒了天才吉田……如果1931年的嘉農也有想到這招的話,說
不定也有點逆轉勝的機會呢!(不過這種有點搞笑的戰術,很可能也會被嚴肅的近藤大罵
說是「球不正,魂亦不正」就是了 XD)
吉田正男在甲子園展現出所向披靡的威力,而在大學時代,他也毫不留情地用手中的棒球
繼續完爆對手。在1936年的東京六大學聯盟戰當中,他的球威再度為所屬的明治大學取得
了七勝一敗的超人成績。不過,吉田畢竟是個地球人,手臂也是肉做的,這麼毫無節制的
一球一球丟下去,肩膀會出問題,似乎也是遲早的事。吉田的大學棒球生涯一度因為肩傷
而轉任球隊的外野手,棄投從打的表現似也不再能像以前那般耀眼。而畢業以後,他也接
受了準岳父的條件,答應不會投入(當時條件仍不健全的)日本的職業棒球,天才吉田的
野球傳說,似乎就此要畫下句點。
然而變成了上班族的吉田正男,仍然沒有忘情於那顆綴著紅色縫線的小白球。沒過多久,
他又帶領著公司組織的棒球隊出現在業餘棒球界,並且在一場大型比賽當中,用他休養了
很長一陣子的黃金手臂,再度包辦了全部四場比賽的投手任務,幫助球隊拿下了該屆冠軍
。這之後,吉田仍以球隊教練與報紙球評的身分持續活躍於業餘棒壇。所有這些傳奇事蹟
與貢獻,為他贏得了日本棒球界的肯定,並且終於讓他在1992年入選了日本的棒球名人堂
。
這就是嘉農在甲子園的最終決戰當中碰到的中京商,一支怪物球隊,以及一個上古神獸等
級的天才投手。然而,在1931年夏季甲子園大賽一路殺到冠軍盃前一步的嘉農,或許還應
該要慶幸他們的對手是中京商,而不是另外一群怪物……
我們知道,一般通稱的甲子園大賽,其實是分成春、夏兩季進行的兩種比賽。而在中京商
與嘉農在夏季甲子園對決之前,當年度更早一點的春季甲子園,天才吉田其實也帶領著中
京商,以11:0、3:0、3:0的戰績一路輾爆對手,強勢地問鼎總冠軍。
總決賽的比數是2:0,這樣看下來,應該又是吉田正男的完封秀了吧!令人意外的是:這
次換成中京商被對手完封了。而他們的對手「廣島商業學校」,在此之前已經壟斷了
1929-1930年橫跨春、夏的四個甲子園冠軍,這場比賽則是他們的第五次優勝,比起中京
商來說,完全就是一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超強隊伍。
那麼接下來,嘉農寫下傳奇的那場夏季甲子園大賽,廣島商為什麼沒有去報名參加呢?答
案是他們在完封中京商、贏了當年度的春季甲子園大賽以後,主力部隊就開開心心地接受
人家招待,跑去美國玩了。對於那個時代的日本中學生來說,能夠踏上歐美國家的土地,
比起甲子園的繼續連霸,可能是一生當中更難得的機會。反正已經拿了那麼多屆優勝,春
、夏甲子園五連霸的紀錄更是前無古人、到21世紀也未見來者。偶爾把冠軍獎盃讓給人家
,也是沒什麼差啦。
就這樣,中京商終於在接下來的夏季甲子園當中擺脫了廣島商的陰影,幹掉了嘉農,奪下
他們的第一個甲子園冠軍。換句話說,如果當年的廣島商沒有被人家招待去海外旅行,嘉
農最終戰的對手,說不定就要換成這支更恐怖的怪物奇兵啦。
五、未能登場的正宗嘉農初代球員李詩計
還記得《KANO》裡頭的大江學長和眼鏡仔齊藤嗎?在這整部電影裡面,除了永瀨正敏飾演
的近藤兵太郎以外,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兩個角色。胖胖的大江看起來就是個超級白爛的大
學長,如果你在大學時代打過系籃或系壘,球隊裡面通常都會有這麼一號專責搞笑的甘草
人物。而齊藤則是個傻傻的二愣子,被教練隨口亂叫「眼鏡仔」的時候全場觀眾都笑翻了
,真的是很有趣。這兩個角色最終都因為畢業在即的緣故,沒辦法跟著大夥一起站上甲子
園;而他們在雨中拼命想贏嘉中的那場比賽,以及那些遺憾的淚水,都是整部片裡頭相當
令人感動的段落。
儘管在電影裡面扮演了非常稱職的綠葉,但這兩位光頭仔與眼鏡仔,其實是不存在的虛構
角色。然而,真實歷史當中的嘉農棒球隊,確實有許多初代球員都像大江與齊藤一樣,都
是因為學業結束,而沒有辦法跟上嘉農在1931年的甲子園之旅。但是,在這些電影沒能出
現的歷史人物當中,有一個本地出身的球員,日後也在臺灣棒壇有相當傑出的貢獻──他
是李詩計,也是臺灣第一位國家級代表隊的教練。
李詩計是桃園人,父執輩裡面有人在清代中過科舉,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他們老家的古
厝現在還是國定二級古蹟,也就是桃園大溪的「李騰芳古厝」。幼時生活於小康家庭中的
李詩計,在1925年進入嘉農,1928年嘉農野球部成立的時候則成了初代隊員。
根據老一輩棒球人簡永昌先生的轉述,李詩計說他當年剛進球隊的時候,練傳接球是不用
手套的,教練讓他們用舊報紙纏在手上接球,練不到三天就「手掌腫如麵包」。但這種土
法煉鋼的練習,反而幫他學到了「截球最好的要領」,等到真正戴上手套以後就變得更靈
活了──這種可怕的訓練方法,大概也會是惡魔近藤的招數吧……
1930年李詩計從嘉農畢業,不過跟電影裡頭那兩位學長不一樣的是,他在當年就跑去日本
留學了,所選的也是打過甲子園的「橫濱商業專門學校」。而據說李詩計在橫濱專校期間
,曾經在1931年的日米野球交流戰當中以右外野手身份先發,並且留下了四打數一安打的
成績──換句話說,他是最早從美國大聯盟選手那裡敲出安打的臺灣人之一。而根據現存
的比賽紀錄,當年跟他在球場上對決過的投手,可是有四個名人堂等級的上古神獸啊!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這四名投手分別是Lefty Grove、Rabbit Maranville、Frankie
Frisch、Al Simmons。不過後面三個人並不是專職投手,可能只是上投手丘跟大學隊玩玩
而已吧。附帶一提,關於李詩計曾與大聯盟神獸同場競技的事情,似乎還沒有什麼文章注
意到,或許還有更多的資料等著被挖出來喔!)
1934年李詩計從橫濱專校畢業返國,並且開始在臺南州廳工作。期間他加入了臺南州的社
會人棒球隊,和蘇正生當起了隊友,並曾贏得全島冠軍,代表臺灣到日本去打全國性的業
餘比賽。1937年他離開了臺南州廳與業餘棒球,回到了老家大溪,並且在家鄉開起了貨運
公司。這家公司一路發展至今,變成了許多人在網路上敗家時的好朋友,也就是有個猴子
LOGO的「新竹貨運」。一個80年前的臺灣棒球選手,竟然可能跟你手上的網拍商品有些關
係,說起來也是很妙的一件事呢!
國民政府來臺以後,李詩計陸續擔任過幾支棒球隊伍的教練。而到了1951年,政府第一次
要籌組棒球隊赴海外親善訪問的時候,他們找來了一大票日治時期嘉農出身的棒球人,而
這支隊伍的總教頭,就是嘉農的第一代大學長李詩計。這個時候,李詩計的身體狀況其實
已亮起了紅燈,但在棒球委員會的數度邀約之下,仍勉強帶領著這支棒球隊一起去了菲律
賓。回到臺灣以後,李詩計仍繼續他在合庫的教練工作,隔年便以43歲的盛年辭世了。
這位嘉農球員的短暫生命也都沉浸在棒球當中,當年的臺灣棒壇為了感念他的貢獻,還曾
特別在高雄舉辦了李詩計紀念賽。你可以到王志成先生的「野球講古塾」,找到更多的老
照片,聊以追思這位臺灣棒球的老前輩。李詩計的故事仍沒有受到太多人的注意,但在《
KANO》的鏡頭框框外,這位嘉農培育出來的第一代棒球員,其實也有豐富精采的棒球人生
,值得我們更進一步地再作考掘。
野球講古:http://ochiaiwang.pixnet.net/blog/search/%E6%9D%8E%E8%A9%A9%E8%A8%88/1
六、《KANO》裡零碎的歷史角落
前面說了一長串的主題故事,這裡休息一下,來介紹一些電影鏡頭裡外的零碎歷史細節好
了。我們知道:《KANO》是很重視考據的電影,當然也有一些屬於情節改編的部份。然而
無論要考據還是要改編拍電影,總是要生出一部劇本來。而《KANO》裡的那些情節發想,
點子都是怎麼來的呢?
甲子園遲到記:It’s true!
如果你對電影還有點印象的話:《KANO》的前半段,有一幕是1931年夏季甲子園大賽的開
幕式。而典禮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嘉農的球員們跌跌撞撞地衝進了球場,引來了電影裡外
觀眾們的陣陣笑聲。在真實歷史當中,我們雖然不知道嘉農進場的時候有沒有那麼搞笑,
但有件事情倒是可以肯定的──他們確實遲到了。
根據謝佳芬女士的碩士論文〈台灣棒球運動之研究(1920~1945年)〉對蘇正生所做的訪
談,當嘉農坐著大船抵達神戶港的時候,距離他們的第一場比賽時間只剩下30分鐘,而急
得要死的近藤教練,只能捨棄平時奉行的省錢原則,攔了5輛計程車,把整支球隊火速送
往阪神甲子園球場……要是因為遲到而錯過比賽,嘉農可就糗大了。電影裡頭這群球員慌
慌張張跑進球場的樣子,應該也是相當寫實的喔!
蘇正生的超大號三壘打:真的很大支!
還記得在嘉農對札幌商的那場比賽裡頭,酷酷的蘇正生默默說出了「我賭直球」四個字以
後,把球一棒掃向全壘打牆的那一幕嗎?這支差點被轟出牆外的三壘安打、以及接下來他
被裁判叫去簽名的事情,據說都是真實的。而且在他之前,還沒有任何一個日本籍的甲子
園球員能夠把球轟到牆上去,真的是甲子園首見的怪力男。更可怕的是:當年甲子園的外
野全壘打牆,其實足足有420英呎遠。
420英呎這個距離是個什麼概念呢?以現代美國大聯盟的情況來說,各個球場的中外野全
壘打牆,距離本壘板大概都只比400英呎多一些而已,全部只有三個球場在420英呎以上。
而當年的蘇正生可沒有現代運動員的營養條件,也沒有科學化的訓練方法,拿的跟我們一
樣也是木棒。最重要的是:他那時候其實才19歲……
不管籃球或棒球,現代球迷通常喜歡把以前的傳說球員稱作「上古神獸」。而蘇正生的這
支全壘打,很貼切地解釋了這些古早時代的球員到底「神」在哪裡──現代世界的凡人們
想要轟出全壘打,可能還得靠類固醇;而「上古神獸」打棒球,你只需要給他一根球棒。
(註:有些朋友疑惑維基百科的資料寫1920年代甲子園球場的中外野距離是394英呎,但
只要查對日文版的維基百科,我們就會發現:當年的甲子園球場外野全壘打牆的最遠距離
並不在中外野,而是中左、中右兩區)
日治時期臺灣棒球迷的冠軍預測有獎徵答
如果你常常看體育頻道的話,電視臺在Live轉播各大運動賽事的時候,總有個萬年不變的
老梗,就是請觀眾猜猜看哪一隊會贏得最後的勝利。而在日治時代的臺灣,雖然沒有電視
轉播棒球比賽,但猜冠軍拿獎品的活動還是有的。下面這張圖是1931年8月15日的日文版
《臺灣日日新報》,你可以看到中間有一則廣告就是在猜測當屆的夏季甲子園大賽冠軍,
而在最下面的「大會參加校」裡頭,就有「嘉義農林」的名字。參加這項預測活動的獎品
包括了相機和手錶,在當時的生活條件來說,應該都是挺不錯的東西呢!
「近藤流」守備特訓法:為什麼要拎著一桶球往地上亂扔?
可怕的近藤教練不只會叫球隊晨跑嘉義市、大喊「甲子園」,前文說過,他的腦袋裡面也
有很多地獄般的特訓點子。不過,《KANO》裡頭一些關於球隊練習的橋段,其實是虛構的
,例如讓打者盯著彎曲的竹條模擬投手的球路,那實際上是永瀨正敏以他自己過去的棒球
經驗,向劇組提供的點子。
但是,電影當中其實也有許多貨真價實的「近藤流」訓練法。如果你還有印象的話,《
KANO》的劇情前段,有個鏡頭是天還沒亮的時候,近藤便隻身來到嘉農的練習場地,拿著
一桶球往球場裡面到處亂丟。這時候,騎著腳踏車的小鬼頭吳波也來到場邊,大聲地向近
藤自我介紹,隨後便跑進場內幫著近藤丟球了。問題是:這位魔鬼教練幹嘛沒事要隨拿球
往地上亂扔呢?
很顯然的,這也是「近藤流」的練習方法之一。根據日人大塚英雄所撰寫的《臺灣棒球秘
史──甲子園的故事(一)嘉義農林學校》,近藤在訓練球員的時候,會在球場的外野上
放一大堆的球,然後叫球員跑去撿,撿到以後再立刻回傳本壘。這種訓練方法的實效,可
能得去問問有在打棒球的朋友才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會很累……難怪皮皮的大
江學長會跑去當捕手,練習時間一到,他只要待在本壘板前接球,並且悠閒地看學弟們在
外野跑過來衝過去,偶爾跟著教練大喊「まだまだ(還不行)」就行啦!
蓬萊丸與大和丸:嘉農往返日本的交通工具
1930年代初期,日本的民間航空運輸還沒有很完善的發展起來,那時候要往返臺灣與那時
的「內地」日本,絕大部分情況都得倚賴船運才行。而嘉農要去日本比賽的時候,自然也
不會例外,他們得搭上火車風塵僕僕地趕到基隆,然後再經過一段長長的航程,才能抵達
目的地神戶港。
嘉農在去程與回程所分別搭的兩艘大船,在歷史上其實都還頗有名氣。它們從基隆搭上的
「蓬萊丸」,回程所搭乘的則是「大和丸」,這兩艘大型輪船在當時都服務於基隆-神戶
航線。二戰爆發以後,它們則雙雙被美軍的潛艇給擊沉。「大和丸」在電影的末尾曾以(
大家都不太滿意的)CG動畫拉出船的全景,你可以比對下面這張照片,電影裡的重現,是
否和你印象中的那艘大船相符呢?
日治時代,往返於內臺航線的船隻其實說不上很多,所以很多知名的歷史人物,都有搭過
這兩艘船的紀錄。而「蓬萊丸」可能是比較為人所熟知的,原因是它曾經出現在文學家楊
逵的代表作〈送報伕〉裡面。許多朋友在高中的時候可能都有讀過這部短篇小說,故事的
最後,楊逵便描寫了主角楊君在乘船返鄉前,「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臺灣底春天
」的情景。
在船隻的這個部份,《KANO》的考據工作也值得肯定。現有關於嘉農棒球歷史的一些研究
論文,引用了日人西脇良朋的《臺灣中等學校野球史》,認為嘉農在基隆港搭乘前往神戶
的船隻是「高千穗丸」,或以為嘉農的去程就是搭乘「大和丸」,而許多網路文章也都承
繼了這兩種說法。然而,「高千穗丸」這艘前幾年在歷史學界頗受注意的大船(它最後也
被美軍擊沉了,其中一些故事還曾被拍成電影),其實是在1934年才竣工下水、加入日本
往返臺灣航線的,它自然不可能在1931 年登場。而根據日文版《臺灣日日新報》(昭和6
年8月5日夕刊2版)的記載,嘉農其實是搭上蓬萊丸出發前往日本的。
這項史實《KANO》並沒有跟著既有的論文而弄錯,你可以看到他們所做的電影道具裡面,
有個救生圈就用英文寫著大大的「HOURAI MARU」,下方則寫著「KOBE」,其實也就是「
蓬萊丸」與它的目的地「神戶」了。所謂考據,並不只是單純的引書,還必須近一步的比
對各種一手與二手的資料,才能得出成果。而在這個非常非常細微的情節上頭,你也可以
看到《KANO》的幕後團隊,確實很努力地在面對歷史──哪怕只是一個幽暗隱微的歷史角
落。
附帶一提,電影一開頭載著日軍抵達基隆港的輪船「扶桑丸」,在二戰當中也難逃被美軍
擊沉的命運。連同前面提到的那三艘沉船在內,四場船難共計犧牲了兩千餘人的生命,這
就是戰爭。
七、甲子園最終戰的隱藏版結局:《KANO》原本打算這樣拍
在《KANO》的甲子園最終戰裡面,最後一棒的吳明捷雖然沒能逆轉戰局,但他與嘉農全隊
展現的拚戰精神,感動了看臺上的「札幌商業」隊投手錠者博美,同時也感動了全場觀眾
,於是五萬五千名球迷在甲子園球場當中高喊著「天下嘉農」,為一支獲得亞軍的球隊熱
烈喝采。這個令人熱血沸騰的結局,據信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它同時也為《KANO》的故
事畫下完美的句點。原來棒球裡頭最重要的東西,並不是主流價值觀所推崇的勝負與獎盃
。真正的榮耀是你從未輸給自己,沒有放棄過任何一顆球,總「想著不能輸」──這或許
是整個《KANO》的故事裡面,最重要的理念。
前文曾經提到:《KANO》跟電影公司當初申請輔導金的劇本存在著一些差異。其實,若我
們仔細檢視原始劇本的內容,會發現它與電影之間在許多地方都存在著差異,例如嫁人的
阿靜的名字本來叫做小娟、錠者博美原本也是虛構的角色「松尾」。故事情節上,劇本與
電影的安排也頗有一些不同,而最大的差異,或許就體現在前述甲子園最終戰的結局。
原劇本的描寫是這樣的:
當吳明捷奮力擊出的最後一球在內野被接殺以後,他仍舊兀自默默地跑壘,「沒有停止跑
步,奮力地跨過二壘,所有人都安靜地看著他。吳每跑一步,將甲子園的泥土濺得紅艷。
」當他完成跑壘以後,一個嘉農球員「低下頭來,淚水滴在紅土上」,另一位球員則失望
的「跌回了座位」,而近藤教練只是「從休息區慢慢走向球場」,走到還在喘氣的吳明捷
身旁,搭著他的肩膀說:「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們這麼強」。
故事進行到這裡,劇本的描寫大抵仍和電影相符。然而在接下來的劇本設定裡面,最令人
訝異的是:甲子園球場一直是沉默的。「場上五萬名觀眾和播報員都啞口無言,沒有歡呼
聲,也沒有惋惜聲,嘉農棒球隊在一片安靜中和中京隊握手,兩隊慢慢離場。」這時候,
看臺上突然爆出了錠者博美的吶喊聲,但嘉農球員們只在看了錠者一眼以後,「隨即一副
傲氣無所謂地轉身背對觀眾離場」,然後故事結束,再無其他。
──非常冷靜的結局,對嗎?沒有全場觀眾的歡呼喝采,沒有能哭與不能哭的提問,沒有
大聲的脫帽與鞠躬答謝,只有一群帶著驕傲離開球場的嘉農球員,這就是《KANO》的兩位
編劇原先構想的甲子園終幕。
我們一眼就能看出它非常地不討喜,但卻與電影版結局那些激情昂揚的場面同樣震撼,力
道甚至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試著想像一下這幾個鏡頭:記者、播音員、滿場的觀眾,
全都安靜地目送一支敗戰的球隊走向出口,沒有人說話,只有球場的一個角落裡不停傳出
「天下嘉農」的高喊聲。而這群剛剛輸掉比賽的球員,竟以一種王者般的姿態抬頭挺胸地
走出球場,慢慢消失在看臺下方黑暗的甬道當中。與此同時,許多觀眾仍沉默地留在座位
上,視線穿過三三兩兩逐漸離席的人群,凝望著嘉農球員離去的方向,良久不能言語。
為什麼電影最後決定回到一個比較像是「傳統棒球電影」、也比較貼近史實的詮釋角度,
可能得問問導演才知道。但劇本的安排,顯然是想要透過強烈的反差,凸顯嘉農的甲子園
旅程所尋得的最終意義。
整個《KANO》的故事究竟想要告訴觀眾一些什麼,每個人的看法可能不盡相同。但就我自
己的感覺而言,這兩個結局所傳述出來的理念是一樣的:只要你沒有輸給自己,你就是榮
耀的。無論是哪一個版本的故事,嘉農是因為他們的奮戰精神而非戰績排名,深刻震動了
在場觀眾。而在原始劇本的終幕裡面,儘管沒有觀眾席上的熱烈掌聲與肯定,但嘉農的球
員們明確知道:他們是用盡了全力才能走到這裡。只要做到這件事,遺憾或懊悔都只屬於
那場比賽。於是這群球員可以昂首闊步,「傲氣無所謂地」離開。
連同這個隱藏版的結局在內,《KANO》的故事其實給了我很多感觸。在現代臺灣所參與的
大型國際棒球比賽裡面,我們總是對出征的隊伍寄予無限的希望,而難以接受球員的失敗
。你很難想像從去年三月的那場經典賽過後,有多少人一提到當時承擔敗戰責任的郭泓志
,仍會滔滔江水般的罵個不停。
一支逆轉勝的全壘打會被球迷永遠銘記,相反的,一顆失投的速球也像是球員必須揹在身
上的罪孽。然而,棒球本身遠遠不只是一個翻動了計分板的投球人次或者打席而已。棒球
是鬥志,是「不死鳥」,是拚盡全力,是永遠地「想著不能輸」──我覺得那是「KANO」
最想要對著我們溫柔訴說的事情。猶如近藤在片尾提起的那片金黃色稻田,整個《KANO》
的故事曲折,其實並不為了甲子園的桂冠,也並不為了勝負之後的歡欣鼓舞或者失望落寞
。而是為了在挺過無數的風雨之後,看見土地上結實飽滿的稻穗,在風中閃閃發光。
八、一點感想
無論每個觀眾怎麼看待《KANO》這部電影,或者真實歷史當中嘉農最後所取得的榮耀,我
們首先應該記得的是:1931年嘉農棒球隊裡的每個成員,確實都曾在這塊土地上寫下了各
自的生命史。他們組成的這支「雞尾酒球隊」,則在臺灣棒球的早期歷史當中銘刻了一個
逆轉勝(你覺得他們贏得了什麼呢?)的精采故事。更重要的是,曾經在很多很多臺灣人
的心底,「KANO」就是他們的認同,就是人們圍在收音機前死忠支持的「臺灣之光」。
認同是至為複雜的,無論是歷史裡的認同或是運動競賽裡的認同都是如此。而在回望歷史
的時候,人們常常把自己的「時代意見」當成了「歷史意見」,將自己的認同帶進了歷史
當中,同時忽視了曾經身處於歷史裡的人的觀點。
有些批評《KANO》的聲音認為嘉農的「三民族」合作是日本殖民政府的宣傳,並據此否定
整個《KANO》的故事,若你讀過謝仕淵先生的《國球誕生前記:日治時期台灣棒球史》,
你便能了解到這種說法是一部份的事實。而如果你認真地讀完了那本書,並且願意看見該
書與其他許多訪談資料裡面,那些曾經生活在歷史底下的人的經驗,你就會發現:嘉農棒
球隊的故事,遠不只是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神話而已。
殖民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它並且比我們普遍想像的還要更無所不在。包括《KANO》裡頭
看來單純的棒球運動在內,幾乎每個面向的日治時期臺灣史研究都很難忽視帝國的陰影。
問題是:殖民的傷痕並不等同於日治臺灣史的全部。我們可以簡單地把所有事情全都推到
殖民的頭上,然後說那50年內所有故事的發生都是萬惡的日本人在後面搞鬼,猶如早期的
中國史學界流行把一切歷史都歸因於階級鬥爭,或者像1930年代的德國納粹把人類的歷史
進程全都推給種族血統的品質優劣。每一種關於歷史的簡化論都方便的很,但與此同時,
我們也就根本在放棄面對歷史。
歷史到頭來是屬於人的故事。純就一個故事而言,《KANO》的可貴之處是它發生的年代並
不太遠,於是我們有機會從為數頗豐的訪談資料當中,直接聽見他們自己說的故事。這些
人的經驗與感想,同樣不能被用來概括論斷整部日治臺灣史,但他們的故事仍舊是總體歷
史的一個組成部份。
歷史極端複雜,1931年被捕入獄的簡吉與赴日參賽的嘉農球員可能都不認識彼此,屈辱與
榮光都曾在那一年的臺灣人身上發生。而我們有幸能夠在這個時代開始認識簡吉、認識嘉
農,認識蔣渭水、楊逵、莫那魯道、蔡阿信。我們的任務是盡最大的努力去面對他們每一
個人的故事。用書寫、用表演、用電影鏡頭、用史家的技藝……也唯有在這樣的文化工程
上面取得一點成就的時候,我們才可能比較自信地告訴下一代人說:這就是臺灣的歷史。
寫作性質的關係,我其實很少在文章裡面明確的向讀者推薦一部電影,但這次例外。我相
信看完這篇文章的讀者大概都已經看過《KANO》了,但如果你還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特別
是因為新聞媒體上的那些風風雨雨,我想那會是蠻可惜的一件事情。我推薦你去看《KANO
》,首先因為它是一部很熱血的棒球電影,就電影而言,它有點老梗,有點冗長,有些手
法不太漂亮,但故事已足夠讓許多人都被感動。
感動的部分原因,很可能是因為那裡頭的棒球與人,真實地屬於你我所生活的這塊土地。
那是一個曾經在歷史角落裡塵封了多年的老故事,而它現在,正在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