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人入侵、超級士兵的機械外骨骼、將人生遊戲化的Save & Load大法。
編導將這些看似已被玩膩的經典科幻元素撿一撿混一混，又炒出了一盤好菜。
【從敬業的阿湯哥講起】
你不一定喜歡湯姆克魯斯，我也不算喜歡湯姆克魯斯。但卻很難否認當
我年屆52、錢又多得沒處花，就算沒有一直玩一直玩一直玩，人也總是有惰
性的。或許我會繼續工作，就當消遣順便交朋友，這樣的人多的是。但每天
背40公斤的重物跑六小時？各種吊鋼絲又踢又打又撞又摔，還盡可能不用替
身？這早就超越了消遣的範疇。
好萊塢永遠不缺天命之子女，長相、才氣、時運兼具的隨便抓都是一把。
但最終能喚醒人們敬意的，永遠是那些能做好真正困難的事並長久持續，比
如數十年如一日的努力與敬業。那是真正的愛與尊敬，對於自己的工作以及
與其相連的每個人。於是人們也總是會以同等的心意回報。
「那裝備一套大約85—120磅重，端看上面搭配的武器而定。」
翻成公制是38—54公斤。覺得阿湯哥那種背後會長出兩支自動瞄準機槍
的裝甲很帥？帥是要付出代價的。至少50公斤的裝備上身，照演照跑照打。
而且可不是穿上去就好。
「困難點在於，我們要假裝那些裝甲是我們力量的來源。」女主角愛蜜
莉布朗說：「但事實上，剛好相反。」
演員必須用動作撐起那套裝甲，展現出很有威力的假象，亦即所需的力
氣總是比想像裡要更多一些。就算走跟跑可以靠吊鋼絲減輕負擔；想想那些
揮拳、扭腰、斬殺的大動作，再想像身上背個國中生，一天至少六小時不能
放下，硬漢都會哭出來。
因此女主角有兩套裝甲。一套是橡膠製成，比較輕，稍有人性。但也還
是有另一套金屬裝甲，她給這套裝甲取名芭芭拉。「不是個很威的名字，這
正是我對它的感覺。」外表看來剽悍，其實光是穿上去就累死了，根本不堪
一擊。
而工作狂阿湯哥，沒什麼好說的，就是重裝甲扛上去到處跑。跟所有特
技演員一起訓練，份量沒少過。他甚至經常跟所有人比賽誰可以最快穿好裝
甲，最快紀錄是37秒穿完。（這人可能滿適合去當兵的吧……）
當男女主角都拼命，全劇組又怎可能不拼命。「全力付出」可不是什麼
理所當然的產物，同樣是專業人士，同樣是盡力完成一件工作，有時表現就
是比預期的「好」更多5～10%，而那正是「合格」與「優秀」的差距。
（所以聽說這部片的北美票房不好，靠著全球票房才勉強回收，其實挺
遺憾的。一部電影賣不好的可能因素很多，而付出也不一定都能獲得即時回
饋的。但若以長期來看，好片大致都還會有幾次「討回公道」的機會。爛片
則否。）
【不是生為英雄，而是成為英雄】
將人生無限重啟，這不是什麼新奇的主意。我猜想打從眾多的電子遊戲
將Save & Load大法引入我們的世界，就必然會有很多人想：那換成真人又會
怎樣呢？1993年就有了經典的喜劇電影《今天暫時停止》，大致就是個對人
生感到失望虛無的混蛋莫名陷入了無限重啟的2月2日，最終善用這無限的一
天改善自己，並獲得了happy end。這之後不斷有（影視與動漫）作品引入類
似元素，無限loop與平行宇宙，從新梗漸漸變成了經典老梗。
既是早已存在的老梗，拼的就是執行力了。
整部片的關鍵就在於如何善用眾多的時間提示元件，讓觀眾明白現在在
這一天的哪個時間點，卻又不至對這些不斷反覆的元件感到煩躁。所以必須
精簡有效。而編導做得非常好。看看兩個使用較頻繁的連接元件如何被妥善
地操作就很清楚了。
元件1：黑人大兵的「On your feet, maggot!（給我站起來！你這隻蛆！）」，
這是個用來在主角每次甦醒後標定起點用的元件。黑人有特色的口音、帶有
敵意的刺耳語句，讓它在觀眾心中留下印記，變成一個有效的元件。之後每
次聽到這句話就知道了，這是原點。之後被女主角訓練時，多次與「被女主
角開槍」元件混用造成「開始—結束」＝「一次loop」的明確標示，讓主角
的辛苦練功時間能快速地被觀眾接受然後跳過。有效又不致拖沓。
如果只到這裡，這就只是個有效的元件而已。但真正漂亮的是它最後一
次使用的方式。在直昇機前，主角第一次聽到了女主角真正的中間名，而後
死亡。死前一刻的畫面是鋪天蓋地而來的擬態。之後清醒，又是「On your
feet, maggot!」，而主角再次與黑人大兵眼神交會。觀眾只看得到主角的背
影與黑人大兵的正面，原本黑人大兵只認為主角是逃兵，輕視且不介意羞辱
他；但在那一刻他與主角面對面，看了一眼，就不再說話了。就像照鏡子，
那大兵的臉上間接卻又明確地表現了主角在經歷這一切之後的差別。他看了
看主角，這是個剛從地獄回來的男人，眼神相交的一刻他就已明白了這一點。
他不知道主角經歷過什麼，也不可能問；但他憑直覺明白了，羞辱對這男人
是無用的，這男人剛從某個他無法想像的悲慘之地來到這裡。於是他只是默
默地把東西給主角。
這是這元件最後一次出現。非常有用。
元件2：喜歡光屁股的胖子被砸死。用來標示主角登陸沙灘的元件。一群
猛男猛女裡面混入一個鬆軟的胖子，這本來就很惹眼。而這胖子還喜歡在戰
甲裡光屁股，導演還刻意給了他一個光屁股亂晃的鏡頭，這非常突出，觀眾
一定會記得他，這就是個有效的元件。從一開始上沙灘，歡呼然後就被墜機
砸死。再來主角曾經想要改變他的結局，一次失敗，一次成功（表示了些微
的進步）。然後是最後收掉這元件的方式：在主角經歷過地獄後，以一種冷
硬瘋狂的姿態，打算無論如何靠自己把這一切了結。他上了沙灘，冷眼看著
胖子被砸死，然後轉頭前進。與前幾次對照，就明確標定了主角此刻的狀態，
另一次成功的內心描寫。
這當然不是唯二的時間提示元件。編導善用了很多類似的元件來標定時
間，有些是短期使用，僅為了某些特定劇情段存在；有些則是像上述兩個，
有較完整的經營與最後的收線。單是讓功能性段落發揮其功能，稱為合格。
而如果在發揮其功能之餘，還能做到一些更精細的處理，如上兩者，那就可
說是巧思了。
藉由妥善地安排這些元件，編導緊湊又漂亮地講完了整個故事。這套系
統解決了大部份的問題，並且也成功帶出了這種「無限loop」的核心魅力。
外顯的是主角的威能。僅限這一天，僅限這個他不斷重複經歷的場景，
他就是神。這不是什麼天分，觀眾看著主角一開始那副鳥樣，再看著他經由
不斷練習而成長，就能被說服：這是個換誰上去都有可能成功的過程。當然，
前提是不會在這無限重複裡精神崩潰掉的話。任何有基本智力的人，經由無
限次的重複與練習，只要堅持到底，都有可能達到這種神一般的預知能力。
於是編導也不厭其煩地重複了兩句重要的話，能夠讓上述威能成立的關
鍵，只是用比較文謅的方式去說：「唯有戰火裡才能冶練出真正的英雄」，
以及「透過練習與紀律，我們能主宰自己的命運」。這部片的英雄論並非完
全天命論。當然天命是重要的，英雄必須在那一刻站到那個位置然後活下來，
才會有後續。但這只是給了個機會、一張入園的門票。讓他成為英雄的關鍵
依然是練習，拳拳到肉、近乎殘酷的練習，與毫不留情的戰場。若沒有這些，
主角就只是個擁有超能力的魯蛇。編導透過把他的各種退路封死（身為逃兵，
他一定會被迫送上戰場。就算後來變強到足夠逃走，這也是人類的最後一戰，
逃走也是死。），製造了個像是讓小白鼠在迷宮裡盲目穿梭的實驗場。最後
主角等級練到滿，這是在說：你也可以，誰也可以。英雄的入門是命運選擇，
但在被選擇之後，讓他成為英雄的就是他的選擇與作為，當然，還有一直一
直一直地努力。
（另一個例子就是被命運短暫選擇了的J班弟兄，當時機到來，他們就有
足夠的素質與能力跟兩主角一起拯救全人類。儘管他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
做到了。）
這種種勵志的概念，與許多有趣的小段落（看習練有素的玩家打遊戲向
來很有趣，看玩得很爛的玩家打遊戲也有另一種不同的樂趣。而本片提供的
就是從後者慢慢推向前者的過程），構成了這部片的表面魅力。
【「遊戲化人生」的輕盈與沈重】
而內裡的魅力則是當人生遊戲化之後，那輕盈與沈重的對比。
原本生死乃大事，如何發角色便當是必須慎重考慮的，要讓角色復活更
得冒著設定崩解以及被觀眾罵的風險。但這種無限loop的前提就已經讓上述
的風險無效化。角色死掉又復活變成了常態甚至是前提，原本沈重的事變得
輕盈無比，那麼就沒有什麼沈重得足以在觀眾心中掛上幾粒砝碼？
其實是有的。也是每個遊戲玩家都經歷過的遺憾，當經歷過一局完美的、
或沒那麼完美卻令自己永遠難忘的遊戲，再重啟新局時總會有一種難以言喻
的空乏感。能被保存下來的只有分數之類的紀錄，卻永遠無法重現那些經歷
過的時刻與感動。
當然，遊戲總是有限的，有限的支線、有限的影響因素。如果你真有無
限的時間，並且有計畫地去分析與演練，總有一天能掌握所有的分歧，隨心
所欲地讓它照你想的方向去跑。但當規模擴展到整個世界與有血有肉的人性，
那就是個過於複雜的遊戲。這次可以做得到，下次還保證可以嗎？對手是個
不確定的因素，自己也是個不確定的因素，那些僅靠本能就可控制的簡單狀
況或許還行，比如被戲耍的J班弟兄，他大怒之下一定會來揍你，出拳的方向
甚至每次都一樣，因為這是身體長期以來的習慣動作。但涉及了更加深層的、
那些做出重要決定的瞬間，或者生死相待的場面。能保證每次都行？光是要
到達那一點就需要付出全部的自己，毫無保留、疲累不堪。然後重啟，先前
發生過的那些，又像沒發生過。
真正的沈重，來自於那些曾發生過的真實全被抹消的一刻。
主角再次醒來，抱在懷中死去的她已不存在在這世界上的任何角落，也
沒有誰記得。這世界上有另一個她，但又不是她。前一刻才從悲傷的夢醒來，
然後陷入了一個更深的惡夢。
這也難怪，當「那一次」之後，主角再次醒來，會帶著剛從地獄回來的
眼神，一心想著就這麼結束算了。他沒去找女主角，那次的loop裡女主角就
一定會死在海灘，但他不在乎，反正這個她又不是那個她，就這麼結束算了。
要造成這個沈重感，電影對女主角的刻劃成功與否是關鍵因素。
當然，愛蜜莉・布朗是個容易讓人喜歡的演員。她做完核心肌群訓練，
從地上撐起的那一幕實在超正的。full-metal bitch，帶著大劍在戰場大殺
四方的金甲悍妞，這些都是討巧的設定，很容易讓人眼睛一亮，卻都不是這
角色真正能走入觀眾心裡的原因。
真正令她深刻的原因，在於她是一個有完整故事的角色。當然，並沒有
一個完整的段落讓她可以好好地交代出內心話與過往設定。首先是那麼做實
在沒什麼技術力可言，再者她也不像是會那麼做的角色。所以編導幾乎是無
所不用其極地把她的背景設定到處安插，讓觀眾隨著一步一步走進這個角色
裡。
首先知道的就是凡爾登的天使。在凡爾登的她，等於現在的主角，背負
著同樣的威能（或詛咒）。她把主角帶到了正確的路上，那條路是由她一手
開闢出來的：練功場與卡特博士，前者提供了主角必要的戰鬥能力，後者提
供了大局觀與獲得勝利的方法。目前為止的她就像是主角的師匠，傳輸功力
用的功能性角色。除了很帥之外，少數表現出的執著只有：當主角問她，你
到底要我做什麼？殺了Omega？她非常認真地看著主角，說：你要負責把我帶
到那裡，我來殺了它。
之後的訓練，大部份展現的都是冷酷無情，把主角往死裡操，操到無法
戰鬥就一槍斃了，重新再來。這除了展示角色的表面特質，也從側面強化了
上述的執著。「她就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以及「到底是為了什麼特
殊的目的，她才會這麼不擇手段」，這兩個可能性同時存在。而目前觀眾還
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在這裡還巧妙地塞入了另一個伏線：訓練中途，男主角性騷擾（？）女
主角。
「你有試過任何方式，把這個（回溯時間的）超能力傳給別人嗎？」
「當然試過。很多次。」
「我是說，你有試過所有的方法嗎？（一邊做出了奇怪的動作）」
「你是說Sex嗎？試過，當然。」
「真的嗎？試過幾次？」
（女主角翻白眼，開動訓練裝置，主角又被打得遠遠的。）
這乍看只是個調節氣氛的橋段，男主角嘴賤調戲女主角然後秒被打臉；
其實是為了提供兩個重要的設定：
1. 超能力是不可能傳承的。
2. 女主角曾試過各種方法，試著把超能力傳給某個人（但失敗了）。
前者只是在除bug（如果可以傳遞超能力，破關難度也就大大降低了。這
遊戲最困難的地方，正是在於回溯時間者那絕對孤寂的處境）。但後者則是
重要的伏筆。在更後面的劇情，由一個根本沒露過臉的男人帶出其功用。
「那漢崔克斯呢？」男主。
「你怎麼會知道這名字。」女主。
「你跟我說的。」
「我不可能會說。」
「要不我怎麼會知道？」
（沈默。）
「……你愛他嗎？」男主。
「他死了。」女主秒答。
（沈默一會。）
「我親眼看他死了三百次，我記得每個細節。我才不用跟任何人提起他。」
很明顯地，女主角只是在閃避。男主角說得沒錯，除非她講，不然他哪
會知道這名字？她一直用各種假資料敷衍他（這部分從他們的對話可得知）。
在某次的loop他終於突破心防，勉強得到了個意義不明的名字（這部分沒拍
出來）。這一次他再利用這名字，又往前跨一步。他不斷嘗試進入女主角的
世界，而女主角在退無可退時，也被逼得講出了真心話。
「最好我對你就是個素昧平生的人。最好你完全不認識我。要不，就實
在太痛苦了。」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她經歷過。她之於男主角，就像漢崔克斯之於她。
不太一樣的是女主角身陷的處境遠比男主角更孤寂。男主角碰到的好歹是個
「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女主角。女主角當時完全沒人能商量，什麼都要自
己來。那個漢崔克斯顯然是在這孤寂處境中少數的友善存在（卡特博士是另
一個友善的同伴，但顯然漢崔克斯要更親密許多，是跟她並肩作戰的戰友，
才會讓她一直目睹他死去）。
於是，那個讓女主角試過「各種方式」——包括上床——也想帶入跟自
己相同世界的男人，很可能就是這個漢崔克斯。少數相信她，一直陪伴她，
同時也是她的包袱的男人（還有loop能力的女主角，很可能就是用相同的方
式在保護這個男人，就像男主角保護女主角一樣）。
並且在最後的最後，發現還是救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去。就像
男主角在農舍裡的宣稱——你最遠就只能走到這裡了，接下來無論我做什麼，
你都會死。
那真是無比心碎的一句話。女主角的凡爾登，與男主角的現在，兩條線
在此重疊。當女主角堅持要坐上直升機，在她眼前的並不是單純「復仇—逃
走」的二選一，而是現在與過去這兩條線——象徵物就是這兩個男人——在
內心天平的交戰。她當然明白男主角在說什麼，因為那正是她面臨過的困境，
更不可能不相信他。但她依然一咬牙，開動了直昇機，選擇了復仇之路。與
其說那是理性的抉擇，不如說更接近一種表態。
畢竟，那正是支持她戰鬥到現在的理由。如果拋棄這個驅使一切的動機，
就會猝然面臨「一步也走不下去」的困境了。哪是像男主角說的，龜在農舍
裡安安全全地就不會有事呢？
再說，她才認識男主角不到一天，根本沒有為了他放棄一切的理由。
儘管如此，男主角最後一句：「我真希望我沒認識你，但，已經來不及
了。」終究是讓她明白了，再用冷硬的姿態去疏遠他也是沒用的。要想男主
角不親近自己根本就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她當然是最理解男主角內心的人了，
溺水的人怎麼可能不抓緊流過手邊的任何一根浮木？於是她終於——也可能
是至今唯一一次——毫無保留地對他說了自己的中間名。這是這次loop的句
點，也很可能成為兩人冒險的句點。
至此，兩人一起破關的路線幾乎斷絕。男主角決定自己一個人也要破關。
即使就這麼結束，大概也能接受，但評價也就不會太好（就是阿湯哥又耍帥
拯救世界了，喔，嗯。）。但編導把卡特博士預埋的最後一條伏線回收，重
新燃起可能。（yap，伏筆就該這麼用。）
最後一個抉擇，在羅浮宮的地下停車場，這回兩人的立場反了過來。男
主角說的是：「去吧，去找Omega，完成你的復仇。」女主角則看了看他，說：
「你現在的狀況甚至撐不過10公尺，那隻Alpha就會殺掉你。」
這是完全理性的判斷。至少表面上看來是如此。兩個人，一個人當誘餌
引開Alpha，另一個人帶炸彈去炸掉Omega。當誘餌的人必須能跑得越遠越好，
所以腿沒受傷的女主角是更正確的選擇。換個立場，就算是Omega也會同意
這麼做合理。
但把這段劇情與先前的直升機段落一起看，就沒那麼簡單了。直升機的
劇情明顯地展示了殺掉Omega對女主角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因而男主角此刻的
提議對她肯定是很有吸引力的。去吧，完成它。你不是一直很想這麼做嗎？
但反倒是這樣，讓女主角冷靜了下來。重新以理性的大局觀審視整個局
面，並且提出比男主角更接近正確的意見。
到底差在哪裡？同樣是相處了不到一天，同樣是大魔王就在眼前。為什
麼先前女主角是意氣用事地上了直昇機（再說一次，這並不代表她不信任男
主角說的話。如果輕易地把她的選擇歸於相不相信，那就實在是太簡單了點）；
在這裡，卻選擇冷靜地大局為重？
這是編導展現的另一個人性的有趣切面。兩段劇情的差別其一是兩人是
否有經歷過闖入白廳見將軍的那段。但如果光是多了這段就造成了男主角對
她在心中的重量差別，實在很難講出什麼邏輯上的明顯關聯。（當然，或許
可說男主角突破了某個過往從未突破的盲點，而那正是女主角心中一直隱隱
深藏的疑慮（那些幻覺到底是不是真的），於是突破疑慮造成了信任感的提
升，這也是不錯的解讀。）
我比較喜歡另一個答案：差別其二在於：前一次男主角是叫她「別去」，
第二次則是「去吧」。當你被禁止去做什麼事情，只會立刻造成情緒反饋。
「為什麼不行！」、「那我要是做了又怎樣！」——特別是當這個禁止涉及
到某些生存攸關的基本動機時，這種反饋就更加強烈了。但當她是自由地做
決定——男主角展現的態度只是，我會毫不猶豫地捨棄這條命，只要能幫助
你達成目的——時，就成立了個相互設想的循環，於是女主角也冷靜地考慮
了，這條命是否有更好的用法。
當然，她立刻說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與解釋——無論誰去當誘餌，我
們兩個都肯定會死。那，就盡可能地把它做對吧。
比對這兩個選擇是很有趣的。特別當「親手殺掉Omega」的象徵意義被畫
為「為那個對她很重要的男人報仇」的同等時，她在此刻將這任務交給男主
角的意義就完全不同了。這當然牽涉了眾多複雜因素，理性與感性都有，但
或可以說，男主角沿這條崎嶇的狹路前行，在無光的地下，第一次真正走入
了女主角的心裡，哪怕是這一分鐘也好，讓她願意完全信任他，把最重要的
一件事交給他，讓自己死。幾乎已是愛情。
但他們依舊只相處了不到24小時，於是連字句也如此貧乏，女主角只是
匆匆地說：「你真是個好人（發卡），真希望能認識你更多一點。」然後一
吻。那一吻是愛蜜莉布朗自己加的，原本的編導似乎打算讓女主角維持冷淡
高傲的形象直到最後，但我認為愛蜜莉布朗的直覺是對的。這是唯一的證明。
因為這片刻實在太飄渺、一閃即逝；所以得至少留下些什麼，哪怕只是一個
吻，證明兩人曾到了那裡。
只要把對白裡透露的細節好好想過一遍，就會欣賞編導在對白的縫隙裡
塞了多少設定，補完了她過往所經歷的一切奮戰。讓女主角不再是個平板的
類型角色（師匠、無口、傲嬌、大劍、機甲娘……），而是個有血有肉有過
去的人，也會隨著劇情不斷改變。並且引領觀眾在看著她改變的歷程裡，跟
男主角一起深深地喜歡上她。
而這，正是整部片子最重要的一隻情緒槓桿。有了豐富完整的女主角作
為參照點，無限loop的輕盈與沈重才能被耍弄到極限。如果她不惹人愛，男
主角的旅程將會失色不只一倍，而整部片的魅力也將同等下滑。
【人性是誰的弱點？】
吹完一堆好話，講講壞話。
即使編導盡全力補了一堆設定洞，各種偷塞角色過去各種架設邏輯圍牆，
人力依舊有時而窮。最後還是留下了兩個洞，可說束手無策。
其一就是讓happy ending能成立的原因。他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方法可
以在主線裡偷渡進合理的解釋，於是只能讓它暴力地「就是這樣了！我說了
算！」
我其實真的不討厭happy ending。老實說，如果看兩主角拼到最後結果
還是虐心結局，只會讓人很惱火。至少在這部片裡，happy ending絕對是正
確的商業考量。問題在於那個讓它能成立的設定，可說是根本不存在這部片
中。
因為有個先天的障礙讓它很難成立：人類與外星生物是語言不通的，從
頭到尾人類只有很少的線索，以及用生命換來的少少結論。不妨觀察一下卡
特博士這個功能性角色（他無疑就是個解說役，交代設定用的），是多麽辛
苦地在兩個主角互動的夾縫裡求生存，努力解說與銜接劇情。儘管他已經用
了逆天的頭腦各種推論，連奇妙的、可逆向駭入怪物腦袋的神經儀器都設計
出來了（還很詭異地只要插大腿就行，插大腿就可以讓大腦看到幻覺？但可
能劇組是考慮插大腦的畫面太殘暴，沒辦法，就插大腿！給我插！）
不管卡特博士再怎麼逆天，他還是無法弄清楚整個回溯時間的詳細機制。
能知道的只有少數的「規則」：以死觸發、不可傳承、能聯繫回Omega、因而
會產生幻覺之類的。
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釋為什麼當Omega的血進入男主角體內，讓他重新獲
得回溯時間能力之後，全世界都回溯了，只有Omega死亡的事實被保存下來。
這無疑是個設定的洞。因為整部電影完全沒提供更多解釋。或許可幫它
腦補各種設定，各種回溯時間的特例讓它變得合理，但這些爭論是很難有意
義的。因為現況就是電影沒提供解釋，甚至連通往可能解釋的線索都沒留下
過。在此之上，甚至可以用最黑暗的猜想：最後那一段只不過是男主角腦內
的幻想；或者Omega還活在某個角落一切都還沒結束。先聲明我並不喜歡這些
解讀，也不認為這些解讀會是正確的（因為電影的結局氛圍導向就是happy
ending，逆此趨勢的解讀，很可能變成為了黑而黑）。但無可否認，電影也
沒有提供足夠的防壁，阻擋上述這樣的詮釋。
雖然這結局有洞，我還是打算原諒它。原因很簡單：先瞧瞧編導在之前
有沒有浪費時間去鋪一些沒用的玩意。如果答案是沒有，再試看看自己能否
想得出更好的塞法，能簡單明快地把一個合理的設定塞進去，既不突兀，又
不打擾劇情的流暢性。如果答案又是「無法」，那或許就能理解編導在此不
得不用暴力設定來解決的苦衷。
（另一個狂用暴力設定解決一切劇情bug但用得不好的例子，叫做《冰雪
奇緣》，有機會我們再來說說它的壞話。）
再說，雖然不合理，我倒是挺喜歡這結局。無論改成夢結局或留個沒收
拾的尾巴在那，都不會更好。
另一個洞就比較隱晦點。或許有些人不以為這是問題，因為它只是一閃
而過。但我覺得那算是個明顯錯誤的原因在於：那確實是一句重要的話。而
編導——再次——想不到更好的塞法，又真～的很想把它說給觀眾聽，所以
就只能用一種弱弱的方式讓它一閃而逝——就這樣，我說過啦，說過總比沒
說好吧？別怪我啊。
就是當稱職的解說役卡特博士講完了一大串外星怪物的設定之後，丟了
句話：「人性是牠們的弱點。」
此時男主角彷彿有輕微「哈？」一下，還來不及問，女主角就啪地把話
題岔開：「無論如何……」
「人性是牠們的弱點」？
這當然是句奇怪的話。首先是前不著村後不巴店地，就這麼一句奇妙的
斷言迎面丟來。雖然平常可能會瞬間被淹沒，但當時觀眾正在認真聽設定，
所以是很可能把這句話一併聽進去的。也可能會一時像男主角那樣「哈？」
一下，然後立刻又被女主角的「無論如何」帶著繼續往下跑。
這小小的破洞，往往暗示了編導在處理時，產生了一種「我想不到這句
話該放哪更好，但我真的好想讓你們知道喔」的內心掙扎。這算是這整部片
裏極少數處理得粗糙的對白。而它會惹眼，則是一種相對值的概念。因為它
在其他地方都做得很好，所以這句既帶有特殊功能、又被迫擺放到尷尬位置
的對白，就顯得格外惹眼了。
（換言之，可以讓人挑到這麼細的地方，可說是另類的讚美。）
先看看這句話本身，暗示的可能性有兩種：
1. 這些怪物跟我們一樣有人性，因而也有類似的人性弱點。
2. 這些怪物沒有人性，因而我們才有的人性，會構成牠們的弱點。
看完整部片之後，可以輕易地把可能性1槓掉，畢竟沒有任何關於這怪物
可能有人性的暗示。Omega更接近一種學習能力超強的AI，藉由無限的trial
& error累積足夠的資訊量，並根植於此推測出最完美的應敵策略。絕不犯
無謂的錯，絕不氣餒，再加上可以無限接關，才能靠自己一隻就把全人類推
到「將軍倒棋」的局面。
所以無疑地，這句話是意指後者這可能性。我們（人類）所特有的人性，
會構成怪物的弱點。
你認真的嗎？
這顯然並不是個講求邏輯正確的推論，而更接近一種「我說了，你就接
受吧」的斷言。是一種編導想要讓觀眾接受的想法。但這並不是一個如卡特
博士這樣的角色，以他的科學家身份該說出的話。換言之，在那一刻，這角
色可說是輕微地破格了，被編導附身而短短地說了不屬於他該說的教。雖然
這破格短得以秒計算，其實並不刺眼，就像是一個漂亮的畫面上沾到小小的
墨點，只有看得夠仔細才會注意到。
為什麼這並不是個科學家該說的話？
只要看看所謂的人性事實上已經多少次危及了任務就知道了。有人性，
所以會怕痛、會疲累、會對不斷的重複彈性疲乏，會害怕、會想逃、會想放
棄……隨便列舉，不利之處都是一堆。「無限loop」這考驗早就遠遠超出了
合理的範疇，女主角與男主角其實都完全有崩潰的理由，沒崩潰，因為是商
業爽片才是如此。為了避免「老子花錢買票，是來看你崩潰的嗎（摔爆米花）」，
就連崩潰也得被限制在不至於造成太大困擾的範圍內。
男主角最大的崩潰橋段只有短短的一次，就是他決定逃到倫敦，然後在
酒吧被老人罵「懦夫」的那次loop。男主角沒逃成，因為怪物打太快了。滅
掉人類聯軍的同個早晨就順便滅了倫敦。而這也造成一種錯覺：這好像只是
另一個補洞，斷掉男主角的退路，讓他只能打了。
因為這段很短，貌似並不嚴重。但其實可說是整個任務最可能失敗的時
間點之一。
如果怪物沒打那麼快，那會怎樣呢？如果就不巧，牠讓男主角多逃了一
天，會變怎樣？那人類就真的完蛋了。回溯時間的能力是有限的，管他是24
小時還是幾小時（設定並未明確交代），總之差不多就是一天的概念。所以
如果讓男主角多逃一天，就算死掉回溯，也只能回到那場人類最後之戰打完
之後的時間點：亦即人類聯軍跟女主角全滅，剩男主角一個，那就真的是孤
掌難鳴了。
你或許會說，「但怪物就是那麼完美啊，就是太過完美，才會太快封死
所有退路，於是不完美的人性（男主角）才有反過來戰勝它的機會，不是嗎？」
那麼，如果男主角更認真地逃亡，又會怎樣？
我實在不認為「騎機車慢悠悠地晃到倫敦」算是一種全力的逃命方法。
因為男主角當時還在迷茫，某種「管他怎樣，我不想再打了」的消極狀態。
但如果他不是這麼消極，反倒是因為恐慌而不擇手段，搶更有效的交通工具
逃到更遠的、怪物一天之內打不到的地方，又會怎樣？那又回到了上一段推
論，人類又完蛋了。聯軍與女主角全滅，將軍倒棋。
隨便列舉，人性的脆弱與不穩定都可能會造成一堆致命的分歧點，即使
在開了時間回溯威能的前提下都有可能完蛋。而這都是怪物不需要煩惱的問
題。更別提最後當男主角失去了回溯能力，人類剩餘的勝算簡直變得比殘燭
更微弱。
1. 只要被將軍抓到，game over。（不信任彼此，人性。）
2. 無法說服J班，game over。（就算對超能力將信將疑，真能賭上性命？
人性。）
3. 羅浮宮登陸作戰出了任何差錯，game over。（身陷怪物大本營，在極度
恐懼下，任何一個弟兄選擇內鬨，就完蛋了。人性。）
4. 最後的地下選擇，如果女主角沒有堅持自己去當誘餌，也是game over。
（就差那一步，就炸不到Omega。而女主角確實有不想去當誘餌的理由。）
總之，怪物對人類，大致上是打10場會贏9場的優勢，只是瞎貓碰到死耗
子，真的碰巧被人類摸到了那唯一一場，人類英雄與怪物同時滅團，人類陣
營勉強慘勝。怎麼會這樣呢？因為劇本是人類寫的啊（攤手）。
所以，人性到底是誰的弱點？這句話還有成立的可能嗎？
讓我們考慮一下倒數第二個重要轉折：J班弟兄被兩主角聯手說服，決定
為了某種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而且無從驗證，活像個江湖術士的騙局）的預
知能力拚上性命。他們也都很清楚，這一去很可能就是死，儘管如此，還是
一個一個跳進來了。
就算男主角重新獲得了loop能力，大概都無法保證每一次的說服都能成
功。就像短暫地說服將軍，或得到女主角的中間名那樣，每次發生都是一個
奇蹟。
而對怪物而言，發生在J班弟兄身上的奇蹟，則是根本連考慮都不用考慮
的日常。每隻工兵都會毫不猶豫地服從Alpha的命令，直到為其犧牲。這是牠
們本來就該做的事，牠們就是被設計成這樣的。你甚至懷疑牠們會理解「怕
死」之類的情感，這樣的設計似乎無益於讓牠們貫徹其功能。
也因此，牠們不可能會有「壯烈的犧牲」或「偉大的死亡」。牠們只是
系統裡一個功能有限的小零件，毫無重量。像雜草般出生，雜草般死亡。
人性賦予了死亡重量。
唯有這麼麻煩的人類，每一步都被一堆有形無形的理性與感性因素牽扯
的，當他們選擇犧牲一切跳入死亡的黑洞時，才具有無比的重量。儘管表面
上看來兩者並無顯著差別，都是犧牲自己只為了成就某個目的。而人類做起
來甚至比怪物更拖拉、更困難、效率更低，原因正是兩者背負的重量有差。
而那些背負最重的，我們習慣叫他們英雄。
怪物裡大概是沒有英雄這概念的。即使是相對不雜魚的Alpha，也只是個
優先權比較高的節點而已。除了Omega外，一切都是可以犧牲的。這效率當然
很高，但就養不出英雄。就像他們大概也不知道什麼叫勇敢，因為不知什麼
是恐懼。
人類是很弱的，很容易死，無論心理條件或生理條件，與怪物相比都是
各種弱。但若要說人類有什麼勝出，或許就是因為他們存有不完美的人性，
因而是可以鍛造的。所謂英雄，是跨越了一切痛苦、恐懼與死亡，在數不清
的戰鬥之後被百鍊成鋼。無論男主角或女主角，都是已經被鍛鍊到了這樣的
狀態。當闖入羅浮宮，兩主角摔得連意識都有些不清了，男主角只是說一句：
「跟我們經歷過的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女主角便笑了笑，繼續前進。
人類可能被鍛煉成英雄，英雄依然可能會搞砸、會死、非常容易。但儘
管如此，當他們終於站到了那僅有一次的位置，他們絕不會讓機會白白溜走。
他們會付出一切，把事情搞定。
關於那個最重要的決定，前面已講得很多了。現在回到倒數第二個重要
決定，J班弟兄面臨的困局。這一切聽起來太不可思議，活像個午夜的夢話，
隔天還要上戰場，而我們竟然要為了這種夢話去拼命？雖然聽起來有點合理，
但——
在那一刻，讓一切解套的，還是「凡爾登的天使」。
有意思的是，這時的女主角其實已經沒有那個傳說英雄的能力了。現在
的她踏上戰場，存活率頂多就是比其他人稍微高那麼一點。儘管如此，她經
歷過的奮戰仍沒有白費，在凡爾登造就的巨大身影，在這一刻，起了關鍵的
推動作用。一個英雄，激勵了另一個，然後是一整班。他們組成了團隊，踏
上了不可能平安歸還的旅途。
這樣的團隊，就足以跟完美的怪物抗衡。
當然，就如剛剛那一整串分析。儘管如此，他們依舊勝算微薄。怪物握
有懸殊的優勢，但那又如何？
電影要傳達的核心其實很少是什麼冷硬的科學事實。即使客觀看來是10
戰9敗，依舊會固執地描繪出那唯一的一勝，其原因也並不僅僅是想讓觀眾爽。
更接近正確的答案或許是：電影要回應的從來不是科學的正確，而是某種詩學
的正義。
在此之上，人性確然是怪物的弱點。殆無疑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