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有雷,已於 2015/02/12 發表於個人網誌。)
再次恭喜阿歷安卓拿下最佳導演,《鳥人》拿下最佳影片!
(文長,建議觀賞有圖無音樂無廣告好讀版:
http://akashic-nt10.blogspot.tw/2015/02/blog-post.html)
挾各大國際影展(尤其是商業化傾向較明顯的奧斯卡)種子選手的聲勢,《鳥人》(
Birdman)在媒體宣傳、院線場次和實際票房,都斬獲了不錯的產出收益。以一部主題批
判意味強烈、形式不複製熱銷公式、演員設定排除明星干擾的嚴肅電影而言,能夠藉由預
期給獎的話題性吸引普羅大眾進場,傳銷策略顯然奏效。至於作品本身呢?看到網路上毀
譽參半且近乎兩極的觀影評價,我就知道:這部電影已成功達到它的目的。
●主題與形式
相似主題,麥可.漢內克的《大快人心》(Funny Games)要表現得更為精確集中。
但其形式太過暴力赤裸,普通觀眾難以忍受。阿利安卓.岡札雷斯.伊那利圖採取荒謬喜
劇式的黑色幽默,則相對適當地減輕觀賞上的不適。當然,兩者各自敘事有其獨到偏重:
漢內克關切故事內涵,《大快人心》意圖為否定歷來被主流大眾電影娛樂化的暴力元素,
因此刻意強調殘忍暴行的真相;阿利安卓則留心表達形式,《鳥人》指陳好萊塢明星機制
與類型電影大量複製商業效益,最終卻讓身在其中的演員失去自我徒具符號(馬克思所謂
的「異化」)、觀眾也僅止於浮泛表象認識的悲劇。共通點是:他們都對過度的消費文化
提出尖銳的批判。
在那衝撞現行大眾電影表達的過程中,漢內克幾乎取消一切娛樂要件(注意:是「幾
乎」,並非「完全」),這讓《大快人心》整體呈現更顯知行合一,對抗流行的力道更強
。阿利安卓接受大製片廠資源,畢竟還有成本回收壓力,以作者電影而言,《鳥人》的感
官娛樂性相當高。包括異想天開的超能念動力特效、人物間有意放大情緒的衝突對話、部
份近乎炫技的動態長鏡頭等等,種種非普通要素,增添劇情推演的起伏同時,也都有效抓
住一般觀眾的視線。雖然漢內克相對更純粹而完美,但大多數人恐怕難以接受表面上看來
「那麼痛苦邪惡的作品」。如阿利安卓或昆汀.塔倫提諾這般,除了「用自己期望的形式
講述想說的故事」,仍能有限度的融入趣味因子,減緩嚴肅情節的沉悶與精神壓力,藉此
使作品有更多機會來到普羅人群眼前展演,大眾得以接觸更具獨特價值的藝術成品,是作
者電影通俗化的積極意義。
作者電影通俗化最大的難處,是有關情感與視聽刺激的比例拿捏,要適度吸引大眾卻
又不致媚俗。《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之所以不夠好,即在於主角奧斯卡
.辛德勒接近尾聲的懺情太過矯弄、試圖討好所有人。同樣以納粹屠殺猶太為背景,羅曼
.波蘭斯基的《戰地琴人》(The Pianist)就來得平實真切些;更別說羅貝托.貝尼尼
在同類題材敘事上,具有開創性意義的《美麗人生》(La vita è bella)了。史帝芬.
史匹伯創作中期的正劇經常流露多餘溫情,雖說是個人特色,卻也因此使得《辛德勒的名
單》藝術性打了折扣。直到二十一世紀以後,其作品之情感比例分配才平衡許多。
至於阿利安卓,進電影院前,我則反而擔心他可能因為太過無情的推演基調難以入口
。《火線交錯》(Babel)的冷酷至今令人記憶猶新。實際看了《鳥人》,才知道是我多
慮:整場電影幾乎十有八九充滿新鮮的技術展現和笑料演出。如同馬丁.史柯西斯之於《
華爾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老當益壯的轉變,《鳥人》一反阿利安卓過
往冷靜、尖銳突顯暴力問題的嚴峻態度,以相對輕快的黑色喜劇形式穿插魔幻想像,描繪
過氣影星英雄不再、嘗試在劇場重新創造生命價值的奮力一搏。內外在衝突和辛酸壓力於
劇中時可見聞;但也許因為主角雷根的精神分裂被以荒誕的幻想實現,以及各個主要人物
經常處於壓力下過度神經質的互動反應,凡此種種特意營造的非寫實情境,反而在觀看時
形成一種詭妙的諧趣氛圍。我們都清楚這部電影的本質,是描述一個人起落無常顛仆跌撞
的晚景,但令人每每捧腹的演出成像,說明導演已成功跳脫史柯西斯《蠻牛》(Raging
Bull)或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力挽狂瀾》(The Wrestler)等相仿人物立傳,往往紀實
式處理生命尊嚴議題的框架,足以成就敘事的新典範。
傑出的故事和形式構想,也有賴相應的技術工藝表達方能完熟實現。《鳥人》自我風
格極為強烈的背景配樂和拍攝手法,即是讓人絕對難以忽略的焦點。
●音樂與疏離化
電影由小鼓間錯銅鈸的切分點奏拉開序幕,接著就是連串數小節持續反覆的爵士鼓純
敲擊樂,以稍快板的節奏幾乎引導全劇。印象中在少數較為偏感性描寫的片段,也有使用
和弦以烘托氣氛,但不太讓人有明顯記憶──爵士鼓的存在感根本壓倒性的強烈!回還不
斷的演奏堪稱洗腦。如此風格偏向輕鬆的樂音以大量重複音響效果呈現,很容易造成引人
煩躁的反效果。然而可能因為導演將配樂節拍和畫面節奏已恰如其分的呼應,安東尼奧.
桑切斯於此間之音樂設計,不但強化電影演出的韻律感,還透過聽覺「重複」營造出滑稽
氛圍,正符合全片的幽默基調。
《鳥人》的音樂惜未能入圍奧斯卡競逐決選,實是一大遺珠。據傳聞,學院之所以否
定本劇爭取最佳音樂獎項,是由於其編曲過高比例缺乏音調變化、純為節拍的鼓奏,跟傳
統的音樂創作觀念有段落差。雖然個人更青睞《愛的萬物論》(The Theory of
Everything)古典風采、絃聲絕美的提琴重奏,卻也直覺感受到《鳥人》的配樂之於電影
音響創作系譜,應提供了相當程度的創新刺激。此些爭議或許要回到所謂「電影配樂」的
評價門檻:究竟應否以配樂與電影成品本身之契合度為先決標準,還是僅就音樂本身的美
感價值來進行討論?
專家學者眼光實際為何,局外人的我們無從得知。兩者兼優自是上上之選,但也該有
個先後考量以作同分比序。原理上,電影配樂製作來服務電影主體,取其烘托之效,音樂
與影像相輔相成的效度應佔較重百分比。但這次《鳥人》配樂無緣陪榜,明顯暗示著美國
影藝學院每年各獎項負責主事者不同,標準也因之有所差異:前次第86屆奧斯卡最佳原創
配樂,可是《地心引力》(Gravity)所奪魁。史帝文・普萊斯為那場太空冒險,設計了
將近一半由無線電調頻雜音和重低音脈衝聲效組成的異色音場,難道不也是十足逸出傳統
的大膽嘗試嗎?其至後段以真實樂器演出的交響效果的確非常感人,《地心引力》配樂整
體最輝煌的價值,仍應明顯在於聲音與畫面完美交融合一的完成度。就算美感有遜於人,
《鳥人》音樂配合畫面及故事的高度共鳴分明有目共睹:尤其是那時而閃現在雷根眼前、
彷彿真正在演奏著背景音樂的黑人爵士鼓手,效果更是絕妙。
鼓手的穿插無疑是突兀的。在百老匯街頭賣藝還好,怪異地出現於劇場的後台準備室
,則明顯表示他根本是雷根妄想的一環。當畫面帶到鼓手時,導演刻意設計成「背景音樂
來自劇中鼓手」的錯覺,似乎帶有強烈的後設意圖。阿利安卓目標顯然是要消除傳統式「
情景交融」的情緒引導,包括特殊的拍攝方法選擇,無處不暗示觀眾「正在觀賞一部電影
」的實境。和一般主流寫實主義背道而馳的作法,正是導演期望達到反思現行大眾流行電
影目的的積極手段:我們當然「知道」自己正在看一部電影,但平時面對電影,我們除了
「入戲地」融入劇情、自我投射、作幻設想像之外,是否還會在散場後,「出戲地」想想
有關電影的幕前幕後、其發展的現在和未來?
這種強迫觀眾意識到戲劇與真實世界差異的手法,用德國劇作家布雷希特的話來說,
就是「間離」效果〔distancing effect,部份討論脈絡中被譯為「陌生化」。在此為與
文學上的「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作區隔,是以「間離」為通譯〕。布雷希特
主張戲劇應具政治責任或帶有議題價值,吸引觀眾投射情感會妨礙思考及冷靜判斷,因此
有保持舞台與觀眾之間距離、維護「第四面牆」的必要。此些觀點正與俄國戲劇大師──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現實主義路線背道而馳。
史氏認為,演員應如角色化身,以「方法演技」(method acting)從外在舉止到內
部心理狀態細緻詮釋,使舞台演出成為真實的體驗(對演員和觀眾而言皆然)。有趣的是
,在《鳥人》這劇中劇的情境中,具有超強票房號召力、表演技巧備受肯定的舞台劇演員
麥可,正是以方法演技著稱的名角。特意在「鳥人」雷根(一個演技有限的過氣商業電影
演員)這場布雷希特式的人生落幕劇有此安排,很難不說是導演別有深意的諷刺。
●剪輯與攝影術
承前所述,特意採取大量長鏡頭捕捉畫面,也跟本電影獨特的音樂配置一樣,用意在
使情境降低真實度。這是阿利安卓與攝影師艾曼紐・盧貝斯基一次新鮮大膽的嘗試。一般
電影中之所以使用長鏡頭,除了延展人物情緒或提升連續動作間的動態張力外,我認為還
最常被用來增強逼真的感受性。分鏡切換與蒙太奇會明顯保留導演作為敘事者的操作痕跡
;長鏡頭則因為沒有視線、角度的變換跳接影響認知,相對能使得感官更富實感。而一樣
是長鏡頭,《鳥人》卻藉此達成完全相反的目標,關鍵在於:他的鏡頭實在是太長了。
純就觀眾所能察覺的分鏡而言,《鳥人》故事進行中只做了兩~三次鏡頭切換,其餘
絕大多數時間都是視覺上一鏡到底(神奇的壯舉!)。這難道沒有讓電影成為擬真到不行
的紀錄片嗎?當然不!當日常場景中的動態鏡頭長到一定程度後,由於形式太過非比尋常
,再遲鈍的觀眾都會意識到攝影師的存在(除非場景極端特殊——像《地心引力》那一種
)。另一方面,除了雷根因壓力錯亂產生的幻覺,使得虛構性被一再強調,艾曼紐的鏡頭
流轉在各人之間時,也刻意採取一些非普通的視線水平,企圖營造疏離感:後腦勺、後腦
勺、後腦勺,就是我們隨著人物位移穿梭在劇場交錯的通道間,最常看到的東西。
在進影廳前得知《鳥人》的攝影師是艾曼紐後,我便確信本片攝影非常值得矚目。艾
曼紐・盧貝斯基何許人也?包括《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和《地心引力》震爍
古今的長鏡頭運用,都是出自大師掌鏡。其於《鳥人》的攝製成就,果不其然也足讓觀眾
驚喜連連。有賴攝影穩定器等拍攝相關器材技術的日新月異,艾曼紐的長鏡頭已經進化到
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劇場內路線交錯的攝影機軌道架設在哪裡?從戲院後門到時代廣場
滿是雜沓人群的裸奔劇碼是怎麼完成的?每一場戲,導演對於事前大量複雜的人物走位排
練調度的確非常重要,若非艾曼紐劃時代的攝影術絕妙到位,要完成這樣的一部電影大概
也非常困難。
見證攝影表現的神乎其技同時,觀眾更不該忽略剪輯功不可沒。相信不會有人真那麼
單純的說:全片也才兩三個鏡頭組成,何來剪輯可言?看似數十分鐘毫不間斷的連續攝影
,雖然在數位機器逐漸取代傳統膠卷的現在成為可能(膠卷長度的物理限制已被克服),
考量到《鳥人》如此複雜精密的劇本設計、演員在單位時間所必須承受的巨大壓力(因為
一鏡到底,演員的壓力將不只來自景框內的鏡頭盯梢,更包括景框外他們必須精準掌握的
繁複走站位、趕場,和以秒精算的進場時機),加上最基本的特效後製問題,我們可以合
理推定:艾曼紐是提供了一系列可以無縫接軌的畫面,讓阿利安卓與剪接師藉由巧妙的障
眼法,魔術般完成不著痕跡的「擬似超長鏡頭」。某些如劇場通道等缺乏環境光源的陰暗
場景,或夜與日切換間的縮時攝影鏡頭等,應該都是剪輯得以連接分鏡、妙手遮天的過場
。
劇情性電影畢竟是描寫人的故事。不論工藝方面的電影語言技術層次再高,我們最終
仍要將關注重心放回角色身上。《鳥人》不只登峰造極的拍攝水準讓人看得過癮,傑出演
員們使出渾身解數相互飆戲的張力更令觀眾目不轉睛。主要配角當中,愛德華.諾頓本就
是很好的演員,那乖張神經質的大牌麥可演來十足引人注目;年歲尚輕起飛在即的艾瑪.
史東,充分內化的角色表現更是讓人驚豔;甚至連雷根的經紀人這種戲份相對少的次要配
角,也貢獻了非常棒的演出。當然,擔綱主角的米高.基頓,其層次鮮明的人物詮釋,好
到讓我不禁覺得:本次奧斯卡影帝競爭,不論是他,或在《愛的萬物論》中完美演出霍金
教授的艾迪.瑞德曼與獎座失之交臂,都將為盛會憾事。
●蝙蝠俠與鳥人
就如同《力挽狂瀾》中晚年失意的摔角手蘭迪,鏡子般映照出主演的米基.洛克部份
生涯實況;「鳥人」雷根.湯森亦諷刺地猶如米高.基頓的人生翻版:他可曾是提姆.波
頓版的蝙蝠俠!好萊塢一時受人矚目的當紅炸子雞。在那之後卻驟然名聲不再,只因為他
不再是蝙蝠俠、不再是鳥人。片商和觀眾於是捨棄他,轉而以表面崇拜的尖叫聲和鎂光燈
追逐接下來一個又一個媒體神話吹捧塑造的巨星。除了曾經光鮮亮麗的超級英雄為代表作
,他們似乎別無所有。昔日是速食消費文化的既得利益者,今天之前卻早已被人群遺忘許
久;或該說是,不再被人群所在乎:看那些時而認出你來的老影迷,之所以興奮討簽名是
因為你以前穿過的那身道具服。至於你,雷根.湯森,米高.基頓,之前幹什麼去了,現
在正做些什麼,未來又會怎麼樣,還有誰會感興趣呢?
或許人生如戲的感觸真那麼強烈,米高.基頓演出如此具有誇張妄想症的角色是何其
自然,我們簡直以為他平常就蓄著那圈難看的鬍鬚。尤其在劇中數次舞台劇排練、綵排和
公演間,米高極其圓熟地將雷根不同時期的心理變化,富有層次的展現在舞台表演上,著
實令人震驚。米高.基頓演出之全面性成功,就呈現在其人物予人真實且複雜的感受中。
劇中人雷根晚年轉換跑道,希望在類似的新領域再次榮受輝煌敬重、取回黯淡許久的光與
熱,而他也確實於最後達成目的:不只贏得紐約最苛刻的權威劇評作家高度肯定,大眾熱
切的關注也重新回到他身上。雷根不再是個「nobody」,社群網站、推特都頻頻議論瘋傳
,有關一個螢幕超級英雄在百老匯浴火重生,以極致的自然主義風格演出當然真實的自殺
劇碼。名利雙收的美好人生眼看又要接續開展,雷根卻在最後跳離了這一切,為什麼?
──因為他本就死意堅決。舞台上那個萬念俱灰的自殺男人正是萬念俱灰的雷根本身
。站在舞台耀光下選擇配合劇碼舉槍自盡,除了意圖以最極致的形式,對抗事後可能將他
貶損得一文不值的批評,也是他對這個充滿傷害、冷漠與不解的人世一點小小無力的報復
。最後子彈打偏、倖存爛命一條,絕非其所預先逆料,更遑論親眼看到自己其後再度聲名
大噪的結果。那全然不在作戲的演出意外收穫,以及雷根用槍打掉鼻子後包裹層層紗布、
彷彿又戴上鳥人面具的臉孔,簡直像是在諷刺其人生之荒謬。
「米高.基頓演出的雷根.湯森演出的自殺者」,演員與角色間戲裡戲外相似的命運
相映,形成驚人的三重構造,是充分享受本劇樂趣的重要醍醐味。而雖然人物形象並不那
麼具有放諸四海皆準的普遍性,單憑米高.基頓願意如此自我揭露、近乎當眾出洋相的剖
白這非他不可的角色,其演出的獨特價值就應該受到所有人肯認稱賞。如同舞台劇《當我
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麼》成就了雷根.湯森,電影《鳥人》也成就了米高.基頓。
當我們談論蝙蝠俠電影時我們在談論的,可能有提姆.波頓、方.基墨、喬治.克隆尼、
克里斯多夫.諾蘭、克利斯汀.貝爾或希斯.萊傑;而今,當我們談論《鳥人》時我們在
談論的,將是那過去被蝙蝠俠系譜所經常遺漏的名字。米高.基頓會作為一位傑出演員,
一直活在電影歷史的紀錄中,成為一段永垂不朽的記憶。
「去你媽的鳥人。」耐人尋味的是,在雷根大難不死而功成名就後,本來因為對名利
執著所產生的鳥人幻覺卻依然存在,這又代表了什麼?
●開放詮釋的結局
「雷根真心想追求的並非什麼舞台演技造詣的狗屁藝術地位,而正是過去大明星時代
被吹捧出來的虛名。」面對那依然鬼影幢幢、正蹲著馬桶的鳥人陰魂不散,我們說不定可
以如此解讀。包括這一幕,以及雷根消失在窗台、女兒珊最後的視線移動和那抹微笑,導
演都保留廣闊的想像空間,任由觀眾自行推敲。也許這是阿利安卓在作者電影通俗化過程
中,企圖帶給觀眾的一點小小挑戰:普通讀者太習慣接受類型電影的套路、可被預期事件
,以及制式化的起承轉合、符合期待的結局。但真實人生經常不可測知。就像舞台劇之於
雷根因他的失落絕望「演出」而成功,完全如本劇副標所示,是樁「無知的意外之喜」(
The Unexpected Virtue of Ignorance)。充滿隨機性的意外機遇才使情節更富實感,這
在導演舊作《火線交錯》即如此體現。其他當代重要導演中,柯恩兄弟更是一貫將此意念
發揮到極致。
一流電影作為反映部份人世的工具,如同各式同樣一流的敘事文本,之所以充滿討論
趣味,乃因為它們的故事都通向無限發展的可能。而電影較諸特別之處,更在它得以相對
直覺的視覺化演出優勢,具象發展超乎真實卻又呼應現實的想像力。傳統文學僅倚賴單純
文字象形會意,雖然也有少數如楊.馬泰爾《少年Pi的奇幻漂流》等極品達到如此境界,
畢竟鳳毛麟角。相形之下,以複合媒材組成的電影工藝,在可動用多重資源的前提下,則
比較容易達成目標。以《鳥人》而言,阿利安卓所需要著力之處明確,就是CG後製、特殊
化妝和演員引導。尤其艾瑪.史東最後一鏡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視線和微妙的神情變化,更
說明電影作為一種藝術工法,其獨一無二的特性難以取代。
●有關結局,個人解讀
即便不上各大論壇爬文,也能想見《鳥人》的結局會如何因為隱晦和不解而被大眾貶
損奚落。但跟某些最終趨向神秘主義表現的歐陸導演比起來(例如奇士勞斯基),我認為
阿利安卓的提示已經相當明顯。以下幾點見解,僅為個人觀點:
1、雷根在台上開槍後,的確還活著:
部份觀眾認為,雷根其實在台上自殺是成功的,後續在醫院的種種發展則都是雷根的
彌留幻覺。我不認同這種解讀。以幻覺而言,那似乎太長了些,按此說法,《鳥人》就會
有個二流的夢結局。而且幻覺當中還有幻覺(看見鳥人),也不合乎常情(一種宇智波的
概念?)。更重要的是:如果後續那「無知的意外之喜」正如雷根所願,那他何以連在幻
視中也毫無欣悅之情,甚至再度結束生命?相關假說疑點太多,雷根公演謝幕後,應該還
確實的活著。
2、雷根最後當然沒有變成鳥人:
也就是說,雷根的確跳出窗台,墜地,死透了。電影進行中雖然有許多空想橋段,但
那明顯都是雷根的個人幻覺,而非真的變身進擊大能展現。這是一部針砭時事的魔幻寫實
作品,不是以不可思議元素為基礎設定的奇幻或科幻故事。只要理解這點,太過誇張失實
的推論都可以直接排除。
那麼,最後珊眼望空中嶄露笑靨的鏡頭,又是怎麼回事?
3、珊最後的反應,才是雷根跳樓後的彌留幻覺:
雷根是個失敗的父親。可能青壯年時期的名聲和利慾蒙蔽了他的心,他澈底忽略經營
家庭以維繫血親的愛。在雷根上了年紀落拓之時,女兒珊也長大,成為另一個父女間無法
坦開心胸彼此關懷的陌生人。雷根雖然後悔,但顯然再也無力修補其間的關係。偶爾他想
板起臉孔來教訓女兒、以此笨拙地表達遲來的關心時,卻反過來被珊狠狠數落一頓。他心
底應始終期待著父女言歸於好的一日,重新成為值得尊重、敬愛的好爸爸。而這些只能藉
幻想達成:透過窗台的最後一躍,他想像自己化身鳥人,自在翱翔天空,並被女兒看見。
看見爸爸那麼俊朗偉岸、雄姿英發的英雄形貌,珊也會忍不住既感動又自豪的綻出笑容─
─而這些,都只會在幻想當中發生。
虛實交錯、看似在幻境中輝煌再生卻復又於現實終歸末路的結局,《鳥人》和吉勒摩
.戴托羅《羊男的迷宮》(Pan's Labyrinth)顯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一個男人事業
失敗的壓力,和一個國家因對抗法西斯內戰的暴力,其災虐之影響不可以道里計。在此,
相似是指形式表達方法)。生命的無盡苦難惟死能恕嗎?幸福快樂僅能以幻覺實現?救贖
的世界只存在於死後的世界?披露現實的苦痛不堪,這類故事實在很難不讓人心沮喪。我
們也許不需要廉價的勵志和同情,但如此類本質殘忍的電影,有時候真讓人不禁懷疑:它
們除了帶來誡諭和反省之外,是不是專門用來滿足像我們這樣,熱衷於嚴肅故事洗禮的受
虐狂?
──並非如此。至少,米高.基頓透過本劇演出,成功再造表演生涯巔峰,展現晚成
大器的格局,絕非一場黑色幽默式的「意外之喜」,而是演員努力淬煉演技後,與有能導
演、攝影合作無間的結果。比起劇中雷根自囚於可笑、可悲而不明的戰鬥,米高在現世真
實上演這逆轉人生的大戲,難道還不更激勵人心嗎?如同《火線追緝令》(Se7en)中摩
根.費里曼最後的獨白:「海明威說:『這世界如此美好!值得我們為其奮鬥。』我同意
後半句……。」世間經常不盡如人意,但未知的前行之路仍存在著能被期待的際遇與機會
。這也許才是阿利安卓屬意米高.基頓演出鳥人,選角企圖背後最積極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