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男生的格言是「禮儀成就不凡」Manners maketh man，女生的格言則是「長保仁慈與勇氣」Have courage and be kind，就會「帶來一點魔法」。當然，人格養成的面向很多，這些都只是幾個不同關鍵字罷了，殊途同歸；當然男生與女生各有其傳統養成不同路徑，在當代一樣不分性別、殊途同歸。
容光煥發的 Lily James
我看本片的動機，第一是來看 Lily James，她是英國時代劇《唐頓莊園》的 cheer leader，兩季以來用帶點傻氣的燦爛笑容拯救了家破人亡（最紅演員相繼求去）愁雲慘霧的唐頓，看她演起天真無邪、躍躍欲試、喜出望外、美夢成真等情緒向來超迷人，本片灰姑娘一樣經歷了這些，讓 Lily 擔綱非常適合。
Lily 身為一個演員，多樣紮實演技未必可與其他資深影星匹敵，但身為明星她自有其不可取代的特質，尤其強在有些拖很久的鏡頭，她硬是可以在容易無聊的長時間中以表情和體態加入豐富的變化與韻律。譬如給神仙教母換裝，轉了那麼多圈那陶醉感久久不散；譬如與王子共舞整整一首曲子那麼久，兩人之間還不用多說一句話，光是眼神與肢體默契就有源源不絕的化學作用。
（另外，有看《唐頓莊園》的看到部分橋段可能會會心一笑，譬如牆上的鈴鐺響了灰姑娘就要上工了，拉鈴鐺的大小姐居然是《唐頓莊園》地位最低的小廚娘，熬了五季終於可以給表小姐一點派頭吃）
厚積薄發的 Kenneth Branagh
我放心看本片不怕踩地雷的品質保證，則是導演 Kenneth Branagh。布萊納導演，學養深厚而謙遜，他不以天馬行空的創意或尖銳的顛覆批判見長，身為一連導了七部莎劇電影的當代影壇莎翁代言人，他向來認真消化經典而尊重經典，從不以自我為中心貿然顛覆，而總是以經典為中心細緻地找出其精華意旨，以新手法將它納入當代社會禮俗價值、呈現在當代社會眼前。
說布萊納這麼多莎劇電影，其實多半都是 1990s的事了，這一代影迷未必熟稔。那來說說他後來觸角旁及的其他經典吧，有瑪麗雪萊《科學怪人》（好吧還是上個世紀）莫札特《魔笛》（可惜通路很少）、有湯姆克蘭西經典《傑克萊恩：詭影任務》（可惜硬派得不太好看）… 那說個版友們可能最熟的《雷神索爾》好了，索爾第一集一直是這幾年 Marvel 電影裡面我最欣賞的一部。
回味一下《雷神索爾》
布萊納身為重量級導演能導一部要「乖乖聽 Marvel 話」而降低自己個人風格的電影，毫無問題，因為布萊納本來就沒有什麼自我中心的風格，他那麼多齣莎劇舞台製作與莎劇電影也一樣風格多變，畢竟莎翁自己的劇也很多變呀。因此進入了《雷神索爾》後，他能夠很精準地找到大王子的傲慢與成長、二王子的自卑與嫉妒等經典主題，輔以他從不放過的整體製作細節，打造金碧輝煌的阿斯嘉與浩瀚無垠的星門星橋、用幾個聚焦在喵喵身上的戲劇化轉折述說王子的成年禮故事。
《雷神索爾》還頗有那麼一點經典莎劇王子復仇的味道，令血氣方剛的青少年個個熱血沸騰之餘還不知不覺學到了一課。沒想到這回布萊納要進攻小女孩市場了？這回的 2015 版《仙履奇緣》不可能和《雷神索爾》風格類似、甚至也不會和以前布萊納任一部片風格類似，但是發掘經典內涵重新說故事的進路仍是一樣的。
《灰姑娘》原有什麼
回想一下我們心中《灰姑娘》的山頭，主要是三個，首先是 Charles Perrault 的法文童話故事 Cendrillon (1697)、其次是格林童話版本 Aschenputtel (1812)、最後是迪士尼的手繪動畫片 Cinderella (1950)，而最原始版本還有義大利故事雛形 Cenerentola (1634)。（回歸本片，片尾 credit 裡面明確指出的題材來源是 1697 與 1950 兩者）
被繼母霸凌、靠一點魔法加入舞會、落跑弄丟鞋子最後被國王試鞋找出來，是義大利版就有的；而所有我們熟知的神仙教母、南瓜馬車、玻璃鞋、小動物變馬與車夫、午夜魔法幻滅等等，都是 1697 法文版創造的，也讓灰姑娘原諒了繼母與姊妹。在此版主要提出的美德是不念舊惡的「慈悲」，但另一邊那突破困阨的「智慧勇氣與常識」等美德之上，更強調的是一點天助。畢竟，那時代的兒童教育還是有那保守的信仰體系，要聽教父教母的話，神會庇佑你。
格林童話版，雖然不是本片明確的題材來源，但本片開頭的幸福快樂生活很大部分源自於此。此版有病重的母親叮嚀「長保仁慈」、有爸爸出去做生意帶「第一根掠過的樹枝」當禮物，而這根樹枝被灰姑娘種在母親墓上成為魔法來源（義版的魔法來源也是樹）；國王要辦的不只是舞會而是個節慶，灰姑娘努力工作還由天上的媽媽招來白鴿幫忙… 大體上，前一陣子《魔法黑森林》中的灰姑娘故事是基於這個版本。
《仙履奇緣》的主題延伸
關於父親，德法兩個版本的父親都屈於繼母淫威下，對灰姑娘受虐無力插手，甚至德版的還不理不睬。不過從 1950 迪士尼灰姑娘開始，很乾脆給父親領便當，解決了這個尷尬的問題。1950 迪士尼版本另外的貢獻，是加強了灰姑娘與小動物的連結，很具體地體現了童話老主題「仁慈」，也讓小動物們的幫忙不只是魔法而更是仁慈所得到的友情。原來灰姑娘在各版中落跑過或兩次或三次，在 1950 迪士尼版縮減為一次就落跑，乾脆多了。
綜觀以上，1950 版主要基於 1697 法版情節，2015 新版又大致基於 1950 迪士尼手繪動畫版。新版另外的修改，包括引用了父親的樹枝禮物（但最後沒多加利用）、以及病重母親的叮嚀，不過我想最重要的是在母親叮嚀的「仁慈」上多了一個「勇氣」。
仁慈和勇氣搭配在一起，再加上一點魔法，聽起來很有「智仁勇」三達德的感覺。不過放在童話與童話電影的脈絡下看，近年來童話電影、尤其是女孩的童話電影，強調的往往是「勇氣」，譬如片頭的 Elsa & Anna 之《冰雪奇緣》故事就以「勇敢做自己」風靡全球；而過去女孩的童話與童話電影，強調的往往就是「仁慈」。一個是當個好女孩，一個是活出我自己，兩者其實缺一不可甚至是一體兩面，不過在旗幟分明的傳統與前衛陣營中，儼然對立。
座右銘：仁慈與勇氣
看到細節裡，2015 版大致沒改多少，簡直會令人覺得編導不用花什麼工夫就改編完了。大致上，本片一點都沒有顛覆，本來惡毒的繼母還是惡毒、本來無腦自私的繼姊妹還是無腦自私、本來的 Prince charming 依然 charming、本來的仁慈母親仍然仁慈… 並不會突然冒出什麼「其實繼母才是受害者」這類直接否定經典的自創情節。凱特布蘭奇飾演的繼母，有實際的苦衷、有入世的經濟壓力、有苦悶命運下的憤世嫉俗，不過在這些前提下，她還是個可惡的惡毒繼母。
繼母還是惡毒，但是這一丁點對繼母汲汲營營向上爬的動機描寫，讓這個惡毒由純粹無來由的惡，變成面對困阨的自我放棄。本片接近結尾時灰姑娘與繼母的對質，兩人彼此就是血淋淋的鏡子，女孩與女人都有許多苦衷許多憤懣，但一個能用勇氣耐心面對堅守自我、也能用仁慈廣結善緣找到出口，另一個卻在困阨面前亂了陣腳撤守一切美德，處心積慮最後失去自我換來一場空。
灰姑娘畢竟是被歸類為「被壓迫女孩」的童話故事，就是每個女孩遇到的霸凌，和今春男孩片《金牌特務》的男孩霸凌異曲同工。Eggsy 在國宅被繼父與混混欺負、在 Kingsman 受訓又一直被貴族歧視排擠，每每讓他忍不住要動怒揮拳或施展妙手，都要 "Manners Maketh Man" 才能守住己心撐過困阨；Cinderella 也一樣，繼母繼姊妹一路欺凌試探她的底線，看她在變本加厲的羞憤下什麼時候放棄媽媽教誨的仁慈與勇氣。
還好，在快要撤守的那一刻，貧窮的老太太出來考驗「仁慈」，看你在困阨中是否孩能看見別人，Cinderella 仍然靜下心來過了關，才換到了舞會門票作為通關獎品。這個類似許多中國童話「給老太太吃碗粥，搖身一變帶你去尋寶」的情節，讓 Cinderella 的幸運不只是天助，而是仁慈的獎賞。而第二關考驗「勇氣」，能不能與王子團圓，不只是身體是否被禁錮的問題，更是能不能鼓起勇氣面對自己、展現自己。這個主題，在幾百年童話經典的「灰姑娘落跑」裡面都潛隱著，本片才一直明確地耳題面命「仁慈與勇氣」，很親切地為小朋友們清楚地指出來。
《仙履奇緣》的現代化改變
承上，其實 2015 的本片在情節上改變很少，只是著重了重點、並跟著重點稍稍改了一點細節，就以「仁慈與勇氣」為本童話經典的主題重新呈現。魔法，當然還是有，但過去版本的魔法更像是神仙教母的恩賜或是母親的恩賜，雖然恩賜當然也只會給心地善良的乖女孩，但並不如 2015 版如此強調這些恩賜是要 Cinderella 自己用「仁慈與勇氣」去爭取來。
類似的改變也發生在王子身上。先讓 Cinderella 和王子以平民之姿在森林邂逅一次，讓後來很想參加舞會的動機變成單純想見情人，而較少貧苦少女等著高富帥王子帶她麻雀變鳳凰的男性「拯救」之期待；雖然王子與民女無可避免就是天上地下，但這場戲也讓兩人間的化學作用以平起平坐開始。基於此，本來童話故事裡王子為了美女寧可放棄公主的「不愛江山愛美人」情懷，被巧妙轉化為向民女學得了「仁慈與勇氣」座右銘，而鼓起勇氣擺脫枷鎖追求真愛。
（連老國王也跟著兒子學得了勇氣，並放下憂慮展現了自己仁慈的同理心，戲份很少但非常溫暖，由布萊納導演的老班底 Derek Jacobi 飾演）
2015 版改變很少，只是把一些過往潛隱而被忽略的主題用座右銘點出來、用部分情結加強，並且把些許關鍵情節換個角度呈現，就很巧妙地打通了關節，恐怕讓許多觀眾覺得「沒改什麼」，卻不知不覺產生截然不同的感受。我認為，這就是布萊納導演一貫的「厚積薄發」路線。
《仙履奇緣》的製作重點
看布萊納的片子，還有一個享受，就是他的電影一定很豐富，絕對不只是說故事鋪劇情而已，整體製作的各種細節一定處處精采發揮，務求每個畫面都能一起烘托劇情主題。且不提 1990s的老莎劇電影，在數位時代的《雷神索爾》就已經震攝過我一次，平平一個王子成長的故事，其服裝道具場景還有如石中劍般的喵喵，處處在勾勒一個輝煌的國度、一個男孩自傲的傳統、與一個男人掙扎成長的邊緣荒漠。
本片整體製作由 Dante Ferretti 主導，其製作理念我不知道，不過看得出來鮮明的對比感，每一個場景都像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生，有如 Arendelle 一般錯落有致萬民來朝的王國海岸、有陽光明媚的鄉紳大宅、有失去母親後頓時黯淡的室內、有家道中落後的黑暗閣樓、有小人得志的暴發戶多彩餐廳臥室、有男孩揮灑青春的神聖練劍場 Royal Naval College@Greenwich、有夜色裡燈火通明的巴洛克皇宮 Zwinger@Dresden、有販夫走卒的簡樸市場與鐘樓、有金色洛可可舞廳與紅男綠女、有繁複華麗當中唯一一點素雅高貴的藍色 Cinderella。
本片服裝 Sandy Powell，也一樣善用色彩主題，給了繼母張狂卻帶點收斂城府的侵略性亮色彩，給了繼姊妹無腦自大的泡泡糖風格、宮廷男士們採取大多童話故事想像的傳統 19 世紀皇家與軍隊服裝、皇家舞會的賓客與皇家婚禮陽台下的萬民則在單色調建築前組合成多彩豐盛的背景。
本片道具，最重要的當然就是玻璃鞋，請來了 Swarovski 打造水晶鞋，還一併包下了舞廳裡一大堆水晶吊燈。有別於所有公主嘉賓們的華麗，Cinderella 身上的衣服清一色藍完全不綴以任何裝飾，只讓細微的碎鑽輕輕地閃亮，像顆如海洋深邃的藍寶石。
本片動物也是一個亮點，都不是卡通化的擬人角色，都保持基本的動物姿態，卻都能栩栩如生發揮演技！最搶戲的當然是那隻鵝，最多動畫控制的角色應該是那四隻老鼠，Cinderella 號稱可以與動物說話的魔力，在本片是很入世的養寵物本能，如媽媽說的「認真傾聽牠，牠也會傾聽你」，這些動物儘管一句台詞都沒有，但牠們都以一場場可以意會的對話陪伴 Cinderella 的苦悶時光。
屬於兒童的童話電影
如果前一陣子也有灰姑娘的《魔法黑森林》會被質疑「兒童不宜」，我想這部《仙履奇緣》從什麼角度看兒童都很適宜，也許不像 1950s唱歌跳舞的手繪動畫《仙履奇緣》那樣適合稚齡小朋友，但我想已經對基本德育有點概念的小學中低年級學生，也許都已經可以來看看這片。它包裝亮麗、它主題單純、它的訊息積極而正向、它的劇情進展勵志而光明。我看的這場人不多，大部分是情侶，也有些獨自來的年輕女生，比較特別的是有個媽媽帶了五歲左右的女兒來看。五歲女兒乖乖坐好當然還是發出了兩三次聲音，這個我想我們大人都不用苛責，而值得投以鼓勵眼光。
我們大人觀眾，也許近年已經看慣了中年女明星擔綱的顛覆童話電影，看這部 2015《仙履奇緣》也許會覺得了無新意？不過我認為有些主題是永恆的，只是它的說故事方式與影像包裝方式可以推陳出新，讓新一代的小朋友們也能深入淺出地享受童話電影、在心裡玩味簡單美德；也讓我們用理性腦筋看慣了解構童話電影的世故大人們，這一次讓腦子休息一下，用單純感覺去回味童真。
這個年代，多的是翻案、惡搞、顛覆的舊童話電影新拍，也多的是快節奏、詼諧促狹、帶點世故與嘲諷、更常常帶著美式肢體的新卡通動畫，或著是新時代大聲做自己的勵志電影如《冰雪奇緣》… 這些當然都很不錯；《仙履奇緣》能返樸歸真走回傳統，細心地留下傳統精神又移除傳統刻板偏見，在美麗夢幻中述說勵志故事，也算讓當代童話電影光譜更豐富了些。
當然，這不只是女孩的故事，《金牌特務》小流氓 Eggsy一樣分享同樣的成長與修身經驗，這個時代早就沒有什麼性別品味的壁壘了，男孩們也一起來看《仙履奇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