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時代的性愛狂想
評北野武《性愛狂想曲》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在你眼前，你卻看不見我。」
大部分的故事賞罰分明，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行為與報償基本成正比，富有教育意義；
也有些故事，好比一些希臘悲劇，或像電影《艋舺》、納粹德國的公務員那樣，每個人都
在做正常的事、每個人的正義都大行其道，湊在一起卻是大災難，這或者叫超展開、或者
說產生蝴蝶效應、也或者說存在一些結構問題。
還有一種故事呈現出另一種可能，它描述一些東西，或許石破天驚、或許狗屁極點，但所
有的東西排山倒海猛烈地丟出去後就打中一隻螞蟻（而且螞蟻還繼續跑），或像魔戒第一
集炎魔氣勢一百分地現身但喊喊you can not pass十秒就領便當那樣，讓你的期待無處發
洩。
要看這樣的電影，不妨試試北野武的「性愛狂想曲」。
硬要概括的話，這是關於一個欠缺存在感的故事。一般我們說魯蛇，是說社會的輸家
loser，這樣的魯蛇，或者在台上被打下來，也或者根本沒有出賽就判輸。而欠缺存在感
又是另一種狀況，明明在台上、明明很認真、明明也做了些什麼有份量的事，但所有的努
力就像打在完全是另一個等級的對手掃地僧身上一樣，連灰塵都沒有揚起。
（有雷注意）
整部片從一名男子看到別人開著敞篷車搭訕美女、在車上做愛，於是立志也要和女人搞車
震開始。他首先花光了自己的積蓄買了部破車，但很快就發現用破車行不通，得想別的辦
法。
沒錢怎麼辦？首先犧牲的就是人倫：他賣了爺爺的器官，但錢慘遭車商騙光。家裡能用的
資源都用完了，還是沒錢，那可以用搶的嗎？俗語說有神仙做誰願意做畜生？但想當畜生
就可以當得成嗎？他弄了把槍去搶銀行，但行員根本甩都不甩他，模仿日本史上堪稱完美
犯罪的三億元搶案手法去搶運鈔車，結果把運鈔車整台燒掉。直到他正巧碰到專業的搶匪
在搶銀行，他才發現自己根本不是搶銀行的料。
連搶錢都不會，這樣的人還能做什麼？再試試看吧。當演員演戲？失敗。挖寶發橫財？失
敗。販毒？失敗。做黑道？失敗。什麼都起不來的狀況下，他遇到了一群瘋狂的科學家，
聲稱可以將他隱形，再也沒有人可以看見他。
隱形後的他，只剩性的驅力還能正常運轉，他開始快樂地在澡堂、色情片拍攝現場窺視女
性，就像看A片一樣，但他隱形得並不徹底，在眾目睽睽下還是現出了原形、造成恐慌。
科學家於是決定把電力調高數倍，讓他徹徹底底的消失，連性的可能性也不給他，但過程
發生了錯誤，導致男子和蒼蠅合而為一，化成一隻巨型蒼蠅在日本上空飛來飛去。
努力想討人喜歡，卻成為人人討厭的東西；該是個忽略就好了的小小魯蛇，卻成為想不注
意都不行的大大蒼蠅。
為了擊落這隻擾人的蒼蠅，全國動員了起來，用戰爭規格的「地球防衛軍」獵殺這名魯蛇
、捍衛家園。
指揮官擬定戰略：既然是蒼蠅，就用大便。
蒼蠅男現身了，地球防衛軍擂起了戰鼓挑釁，但蒼蠅男沒反應。
地球防衛軍請出了蒼蠅男的媽媽親情喊話，但遭到牠空投大糞。
最後防衛軍找了妙齡美女，蒼蠅男飛了過來，但目標並不是美女，而是一旁堆著的大便。
蒼蠅男就真如一隻蒼蠅，搓手擁抱大便，大家越討厭，他越喜歡。
防衛軍搬出了重武器，不是什麼飛機大砲，而是一支巨大的蒼蠅拍：這不是一場戰爭
，而是一場除蟲的衛生行動。蒼蠅男被拍死在大便上，擊殺成功，人們歡聲雷動：身家性
命有救了！國家有救了！
一旁的科學家們卻舉著標語「蒼蠅男只是腦袋正常的哺乳動物」、「別殺蒼蠅男」、「救
救蒼蠅男」，抗議著這場名為打仗、實為打獵的撲殺行動。
乍看之下是亂拍（其實也的確有點亂拍），但後勁卻很強的一部電影。這種超現實卻又處
處現實的電影，最有趣的就是該怎麼對號入座的部份。通常在某個關節想通了之後，就突
然能驚覺：「幹！這哪是什麼超現實，根本就和現實一模一樣嘛！」
本片完成於1994年，1994年，也正是日本開始陷入隨機無差別殺人的泥淖那年，花了好久
時間、犧牲了幾十條無辜人命、試過多少無效的防制手段，最終才建立起隨機殺人與低社
會成就、失業、孤獨之間的高度相關性。至此也解釋了傳統規訓懲罰的藥方為什麼在此類
犯罪中會徒勞無功、甚至反而有強化犯行的疑慮，道理也不難：丟大便並不能擋住蒼蠅，
越臭的大便越能讓蒼蠅的站上屬於蒼蠅的道德制高點。
1994年，也是北野武本人因重大車禍住院的那一年，他由於傷勢嚴重進行了全臉手術，又
由於手術的後遺症導致右臉麻痺。受重傷的直接原因是騎機車時沒戴上安全帽，事後他告
訴大家，那是一樁「不成功的自殺」，那受重傷的遠因呢？自殺的遠因呢？所以這整件事
就是告訴我們無論如何都戴上安全帽就好了？
如同中輟生裡也有個比爾蓋茲的一樣，對人生絕望、對未來絕望的經歷，也意外成為塞翁
北野武的人生養分，不過幾年的光景，他便以另一作品奪下了威尼斯影展的金獅獎。但就
如同《性愛狂想曲》中惡搞著名電影《盲劍客》的經典段落一樣，讓主角演一個只會潑大
糞的盲劍客，我們都期待看到盲劍客能夠跳脫身體的殘疾殺遍明眼廢物、令群雄束手的爽
快故事，但相較之下，無數真實的盲劍客，只能潑大糞攻擊看不見的敵人，眾人或躲避、
或圍觀、或笑、或罵，群眾一哄而散，然後繼續尋找能大殺四方的「真正的盲劍客」。
但真正虛無的核心部份還不只是在於魯蛇不自量力的螳臂擋車，而是明明沒盲眼的人，卻
也事實上看不見。體制讓大家集體務虛，以大砲打小鳥、以創造氣氛建立安全感的SOP。
主角在故事發展之下，相遇了一個正準備自殺的飛機駕駛，就在這裡，畫面中出現了一張
海報，猛然一看以為是通緝要犯的懸賞公告，仔細一看，上頭赫然寫著「Stop AIDS」，
沒錯，在這個似幻似真的虛擬世界裡，防止愛滋病的方法，正是把愛滋病患抓來殺掉。
以北野武自己的說法，本片是他十部作品中最喜歡的前三名，之後當然也有更優秀的作品
，但許多要素都已具體而微地呈現在這部電影中。在台灣的年輕世代對社會也有著集體無
力感、隨機殺人的犯罪越來越頻繁的當口，此片可笑可罵，可思可感，在這裡誠摯地推薦
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