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is a ghost? A tragedy condemned to repeat itself time and again? An
instant of pain, perhaps. Something dead which still seems to be alive. An
emotion suspended in time. Like a blurred photograph. Like an insect trapped
in amber."
看過上面這段台詞嗎？有些人可能認得出來它出自哪，有些可能不，而看完腥紅山莊
走出戲院的觀眾可能會認為它實在和電影尾聲Edith的那段口白像得不得了。答案是：這
段話跟腥紅山莊尾段的口白都是出自導演Guillermo del Toro之手，差別在於，這段話不
是出現在腥紅山莊，而在del Toro的第三部電影The Devil's Backbone。
成為導演的追隨者常常會讓品評電影的人陷入一個有些尷尬的處境，既可能失之過寬，也
可能失之過窄。一旦失之過寬，屬於追隨者的私密觀影經驗難免會成為對於一般觀
眾而言那些過度同情的理解的源頭；又或者失之過窄，對於作者本身的孰悉也讓某些
失誤和盲點有可能變成屬於追隨者才能體會的東西，像是被循環利用而顯得玩不出新把戲
的創意，或者某些在作者的創作過程中從來沒有被更正過來、甚至被放大的缺陷等等。不
過，讓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感到尷尬的倒不是該如何保持中立，而是做為一個看過
Guillermo del Toro每一部電影，又對以洋房和鬼怪為背景，以心理驚悚為劇情主軸的作
品沒有抵抗力的觀眾來說，腥紅山莊的優點與缺陷都太過明顯，讓人處在一個既寬不寬，
想窄不窄的張力中。一方面，它有立意良好的製作品質與del Toro獨一無二的美術設計
，二方來說，del Toro似乎很少見的讓人有了其創作套路被看破手腳的疑慮，而這份疑慮
也成功毀了腥紅山莊的劇本，讓電影的最後成果比較像是一支製作品質難以想像的高
的致敬作品，一封來自粉絲的情書，而不是足以讓人回憶起洋房鬼屋電影的美好之餘，還
能成功和偉大前輩們肩並肩手聯手心連心的電影。
先談談好的一面。在創作腥紅山莊時，del Toro曾經在訪談中表達了自己想要透過這部電
影將在古典好萊屋與英國電影傳統下曾經佔有一席之地的洋房靈異電影帶回市場的意願。
這類型電影中不能不提的當然是1963年的The Haunting以及1961年的The Innocents，
以及後來的The Shining(鬼店)；和現今以高頻度驚嚇為賣點的恐怖電影不同，幽靈與鬼
怪在這些作品中所扮演的腳色更多是氣氛的營造與心理壓力的來源，也更注重源自哥德恐
怖文學的傳統，利用豪華洋房的布置與地景背後的象徵意義，故事的主角也通常是由
女性擔任，她們飽受折磨的精神歷程才是電影觀賞的重點。del Toro素來以酷愛鬼怪與
恐怖事物聞名，而且擅長捕捉可怖可懼之中的幽微美感；魔幻寫實主義的del Toro不提，
作為一個實踐力與誠意都是超一流的好萊屋宅男del Toro，他在秘密客打造出了足以讓恐
蟑者寒毛直豎的變種昆蟲，在Hellboy做到了連漫畫原創者Mike Mignola都驚嘆的完美重
現，在環太平洋中讓機人與怪獸迷為之折服、讓Michale Bay汗顏，如今來到了
Crimson Peak，電影所達到的美術成就在類型電影中即使不是最好，也很難有作品能與之
相提並論。del Toro曾經不只一次被美國電影媒體挑選為影史恐怖電影評選的參考指標之
一，而如今Crimson Peak的美術顯示他對洋房靈異電影與其背後的哥德式恐怖傳統的熟悉
顯然不是假的，就我自己能「掘」出來的素材，除了上述的幾部重要的洋房恐怖電影外，
Edith Wharton的純真年代和她寫過的Gothic Horror (The Triumph of Night, The Eyes
...)，或者Edgar Allan Poe經典的The Fall of the House of Usher顯然都成了del Toro
在創造Crimson Peak時的養分。不過僅僅只是借用還不夠，真正讓人驚嘆的應該是
del Toro自由遊走於不同類型與媒介的素材間卻還能保有個人風格的一面。Crimson Peak
中出現過的琥珀、昆蟲的死屍都是del Toro的恐怖電影中常見的意象，而鬼怪的造型則把
del Toro在The Devil's Backbone中就已經實驗過的幽靈形象透過重金加持更往上拉拔了
一個等級。在這點上，del Toro顯然已不甘於像前輩的鬼屋洋房電影一樣只注重精神上的
衝擊與懸疑，而想要在視覺上也展現出一些他個人的巧思：鬼怪的出現並不真的多嚇人，
而往往是種哀傷情感的展現與對生者的警告，可能只是在晨光下飄散如一縷輕煙，也可能
是鮮淋黏膩一片稠紅的怨鬼。熟悉del Toro的美學偏好的觀眾可以非常輕易的看出來這種
輕取現實腐臭之下的美感的手筆正是del Toro的金字招牌。
事實上，del Toro在腥紅山莊中藉由美術風格展現的象徵有點太多太厚實了，以至於劇情
本身的份量與質量都不足以承載這麼龐大的想像力，使得許多設計上的巧思沒有辦法在概
念上被進一步延伸下去。舉例而言，Gothic Horror以及古典的洋房驚悚電影的一個重要
特徵是將洋房本身描寫得有如活物一般，The Haunting中的希爾大宅還是鬼店中的山丘旅
館都是非常經典的例子。del Toro應該也是知道這點的，甚至在預告中就藉由男主角
Thomas Sharpe之口陳述了這件事，但即便在視覺上，腥紅山莊有因塌陷而有如血液流淌
在建築物各處的腥紅黏土、格局宛如人體胸腔一樣的地下室礦井，這大宅邸在電影中除了
帶來各種美麗可怖的畫面外，本身的意義卻始終不甚明朗，除了最後的汪洋血海明顯是
為了回應Crimson Peak的名字外，既看不出非得要讓故事發生在宅邸的理由，也沒有讓
Sharpe姊弟與房子本身的連結強到讓人重視，對電影最後醜陋真相的震懾人心帶來的影響
也微乎其微。還有其他太多太多讓人驚嘆的絕景，但相同地，電影劇本的水平卻始終沒有
辦法跟上電影的美術成就，也讓電影中Sharpe用來批評Edith的小說的那番話尷尬的從作
者隱喻式的自我嘲弄成了屬於作者的現實。
說起腥紅山莊的劇本，由導演自導自寫的例子在好萊屋並不是新鮮事。但del Toro在
脫離了他擅長的魔幻寫實題材(羊男的迷宮、The Devils Backbone)以後，他自己寫出來
的劇本雖然稱不上有多差，但也不會是多麼讓人欣賞的大家之作。而這次的
Gothic Horror顯然有些超過他個人的能力範圍了。腥紅山莊顯然先天就少了
Edith Wharton、Shelly Jackson這樣的專業作家的支持固然是原因之一(我這裡沒有提鬼
店的Stephen King不是因為我不尊重他身為作家的專業，而是因為他本人對電影的理解和
鬼店的導演Stanley Kubrick距離實在有點太遙遠，後者在拍攝鬼店時大幅刪改了很多小
說的情節，而原本的小說比較接近現代觀眾理解的恐怖電影的範疇，而不是像鬼店的成品
一樣的洋房心理恐怖電影)，但del Toro的劇本還真的就如同電影中Edith寫出來以後被
Sharpe批評個半死的作品一樣，更接近於模仿物而沒有徹底消化掉使得他的參考物讓人
不寒而慄的因素。懸疑的失敗是第一個；Sharpe姊弟的陰謀本身幾乎從一開始就像被丟到
光天化日之下一樣攤在觀眾面前，連帶使得亂倫的真相被揭曉時連一點毛骨悚然的魅力都
沒有，反而讓人困惑故事本身在連行兇手法都明顯的一清二處時，為何還把動機的交代
拖得這麼久、展開的這麼地沒有懸念。號稱是Gothic Romance卻一點都romance不起來也
gothic不起來是第二個；設定上，Crimson Peak的確如同Gothic Horror的傳統一樣將
女主角設定為富有思想與活力卻有家庭缺陷的少女，而Sharpe姊弟間違逆倫常的情感與
Alan McMichael這個拯救者也都沒有超出Gothic Horror傳統的範疇。但del Toro在交代
關鍵的Edith與Sharpe姊弟之間扭曲難解的情感時卻顯得有些便宜行事，角色間如果有火
花，則更像來自於三個演員本身出色的演技，其中又以Jessica Chastain顯得最辛苦與最
用力，感謝她，讓作為電影最弱一環的真相揭曉還有基本的張力可言；但觀眾大概始終會
困惑到底Edith是在哪一個地方吸引到了Thomas Sharpe，而Thomas Sharpe又是為何會讓
Edith神魂顛倒至此(神魂顛倒到明知道這對姊弟要殺你了還在電梯等人)。讓人感到難堪
的是，del Toro甚至還在電影中特別藉由Edith與Sharpe之口針對懷有創作夢的作家其因
人生經歷的匱乏所導致的能力不足這件事情上講了不少事情，如果del Toro真的有打算要
藉由這個方法來挖苦諷刺一下現實中的自己的話，那這實在是太成功了，成功到讓人有些
為他汗顏。
但，作為一個del Toro的忠實追隨者，我最不能接受的其實是劇本想法的循環利用。說來
有趣，del Toro作為一個創作力旺盛的導演，雖然風格鮮明、執導的題材也都明確表示
出導演的興趣所在，卻極少在他的電影中有看到靈感被循環利用的跡象，而腥紅山莊打破
了這個優良傳統。雖然標榜是Gothic Romance，但任何del Toro的愛好者幾乎看完電影的
瞬間就能認出整個劇本的故事結構和他的成名作The Devil's Backbone完全是一樣的，
不只是故事尾聲的獨白完全像是把The Devil's Backbone中Dr. Casares的話給重講了一
遍，反派的鬼迷心竅、成人間的扭曲情感也像是在重複The Devil's Backbone中已經有
過，卻因為題材以及風格而顯得是加分而不是扣分的情節。The Devil's Backbone是一部
刻劃西班牙內戰中的扭曲人性的魔幻寫實電影，尚且有扎根於現實的慘忍歷史來為電影增
添風采，屬於Gothic Horror的腥紅山莊卻完全仰賴著編劇與導演的想像與創作力；在這
樣的前提下，出現這種循環利用靈感的舉動雖然不是滔天大罪，卻也是一件讓人很難不對
del Toro感到失望的事情。
從比較寬容的角度來說，或許del Toro的出發點真的跟那些引頸期盼腥紅山莊
的恐怖洋房電影粉絲們是差不多的。他也跟我們，以及電影中的Edith一樣，是懷著一顆
敬畏的心在看待這些他所鍾愛的靈感來源，認為自己在做的只是一個不偉大但至少誠意十
足的模仿或者致敬之作。但作為一個del Toro的追隨者，實在很難不希望他能夠在做得
更多一些，畢竟，以del Toro這樣具有強烈cult傾向卻又在實務上具有他人難以效仿的實
踐力的導演而言，腥紅山莊的這一步雖然走得不差，卻讓人有些擔心是否亟欲推出新作品
壓力已經開始蠶食他的創意，而抹煞掉創意這件事，正是當前好萊屋最擅長的事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