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步之遙
「汝今劍術已成,而道心未堅。」
道姑師傅的意思是,窈七只差一點點了。劍術是「技」,是手段,是路程,真正的終
點,在於「道」。窈七差一小步,就能由「技」入「道」。橫亙在兩者之間,最後那一點
點、一小步,一個「情」字。
「汝今劍術已成,唯不能斬絕人倫之情。」
師傅要窈七達致的劍道,超越一切人間準則,外於聖人之先天下而憂,維繫群體的人
倫之情乃至內在個體的悲喜愛恨,自然是必須捨棄的累贅。窈七奉命返家刺殺田季安,無
異於進行一項最終試煉,通過了,即證明其絕情棄愛,道心已堅。此與另一則傳奇〈杜子
春〉近似,煉藥成仙的最後一個關卡,便是人倫之情。所不同者在於,子春求仙乃出於本
意,窈七行刺卻並非自願。求道者(道姑師傅、杜子春)眼中務必通過的終極試煉,對窈
七來說,或許更像是生而為人的最後防線。
《史記》將「刺客」與「遊俠」分立兩傳,其間差別,大抵遊俠自主,行事依於公義
,刺客受託,出手多為報恩情。依此標準,窈七自是刺客,驅動她的,是道姑師傅當年救
命之恩。但若掘得更深一些,其內心最強固的感情實是指向公主娘娘,那個愛護她又辜負
她,如同母親般的存在。片中窈七三次落淚,皆與娘娘有關。這份情感凌駕一切,同時具
有私情、恩情與人倫之情的內涵,是窈七心中最柔軟又最堅強的地方,但多年修行過程裡
,恐怕頗受壓抑,直到返家後,才終於在眼淚中稍稍釋放。追求「劍道無親」,勢必要背
棄這份感情,連帶地累及兩個家族。窈七跨不出那一步,放了田季安,不再是刺客;選擇
不跨出那一步,救了父親、舅舅和瑚姬,收住能夠重傷師傅和精精兒的匕首,便成為俠女
從道姑師傅的立場,窈七「不能」斬絕人倫之情,是道心未堅的遺憾。然就窈七自身
而言,她「不願」斬絕人倫之情,則為人間情感的肯定——這當是本片的主題之一,也是
導演一路走來,不變的關懷。
02 但傷知音稀
在六郎的記憶裡,窈七是鳳凰,待在高高的樹林子上。
除卻兩人曾有的情感羈絆,令田季安將窈七美化,她與凡鳥最為不同處,蓋因其敢於
反抗,直闖元家庭園。雖然魯莽,且以重傷收場,畢竟是他人所不敢為,故與凡鳥有別。
衝撞之後,窈七從繁華的枝頭落下,棲身於幽冷的樹蔭裡。陰影之外,一隻青鸞發出
最後的悲鳴狂舞,帶著上百株茂生的白牡丹共赴黃泉。
公主娘娘所說青鸞故事,本自南朝宋人范泰〈鸞鳥詩序〉。范泰於序中感慨:「嗟乎
茲禽,何情之深。昔鍾子破琴於伯牙,匠石韜斤於郢人,蓋悲妙賞之不存,慨神質於當年
耳。矧乃一舉而殞其身者哉,悲夫。」伯牙絕絃,匠石韜斤,皆為痛失知音;鸞鳥殞命,
卻因從未獲得同類,鏡中所映,只有自己形隻影單的孤絕,其悲或過於伯牙、匠石,故反
應亦更為極端。先皇崩殂,對娘娘而言,喪失的不單是至親,還是最能理解其決絕之心的
知音。
世界黑白,臺前起落無常,幕後暗潮洶湧,人命不斷隕逝如整個帝國的衰微。
窈七回來了。可她再也不是高踞林端的鳳凰,如記憶中娘娘所著衣裳那般鮮麗紅豔,
內心潔白似花;她成為另一隻沒有同類的青鸞,周身黯淡,在樑上、房頂、樹影裡、簾幕
後掩藏著、沉默著,孤獨著。回到曾經熟悉的世界,看什麼都是鏡,映照出無人理解的孤
寂。
哀愁、怨忿和冷酷自窄仄的宮闈一路延展至開敞的官道、樹林和農村,但在滾滾殺機
之外,也出現了勃勃生機。作為一部武俠電影,磨鏡少年是片中第一位俠客,雖然靈巧有
餘功夫不濟,若非窈七相救恐怕已身首異處,但其「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的精神,較
之窈七出手尚有親情血緣的連結,更接近「俠」的原點。這個突然冒出,完全外於政治鬥
爭、江湖恩仇的奇異人士,顯得特別「乾淨」。而他維生的方式,磨鏡,是幫助人更清晰
地面對自己、看見自己。
小屋療傷一段,窈七因著肉身的裂口,心靈的痼疾也一併發痛起來。這是整部電影中
她最為脆弱的時刻。在那個人們稱她作窈七、阿窈的宮廷世界,有一個屬於她的、倫理系
統中的固定位置,然而她歸來的目的,卻是用一柄匕首攪亂這個系統。她不只需要隱蔽自
己的身形,也必然得隱藏無以言說的情感——落淚只能在獨自沐浴時,即使於母親面前無
法抑制地痛哭,也蒙著臉悶著聲。或許因為暫時遠離了那個世界,或許因為身邊是懺悔的
父親和單純的磨鏡少年,雖然仍是背對,窈七畢竟在他人的注視中掉下淚來,毫不掩飾;
主動訴說起「娘娘就是青鸞」,是回溯一切的源頭,更婉曲地暗示自身無邊的孤寂。一旁
父親無語,眼中凝出一顆心疼的淚珠。磨鏡少年也沒說什麼,但搭上窈七肩膀的手則直接
傳達了安慰和理解。療癒的力量穿透皮肉,抵達傷痕累累的靈魂。
磨鏡少年做的,並非擦亮青鸞所照之鏡(周圍人事物),而是用心傾聽鸞鳥的悲鳴。
他自然不是窈七的同類(她的處境太過特別),卻無礙其人成為窈七的知音。實則當窈七
能夠體知娘娘「一個人,沒有同類」的時候,娘娘便獲得了一位知音,只不過二人分離,
來不及互通聲息。窈七比娘娘幸運,苦痛中得遇磨鏡少年,低低的哀鳴能被聽見、被理解
,且有所回應,無聲勝有聲。如此一來,青鸞便無須再徘徊鏡前,顧影自憐,而將視野轉
向更寬闊的所在。若真要說磨鏡少年拭淨了什麼,大概就是窈七原先混沌的心。
心如明鏡,便能如實地照見自己和世界。於是窈七返回魏博小朝廷,救下瑚姬,揭露
真相;上山拜別師傅,表明去意。完成這些未了的餘事後,走出政治棋局,拋開劍道無親
,青鸞自狹窄的鏡前飛離,去往未知的地闊天寬。
那裡自由,且有情。
03 大導演的鳥故事
還是想起總戴著墨鏡的老王。
《東邪西毒》嗎?同樣有著武俠的框架,卻不見快意恩仇與連篇武打,更令為「武俠
」二字欣然前往的觀眾帶著滿腦子困惑歸來?不,我想起的是完全不同時空,沒有千秋歷
史的厚重,也沒有宮闕的宏偉、山水的遼闊,另一隻孤獨的鳥,在二十世紀六○年代逼仄
的都市中,永恆地漂泊。
《阿飛正傳》:「我聽人說,這世界有一種鳥是沒腳的。牠只可以一直飛呀飛,飛累
時就在風中睡覺。這種鳥一生只能落地一次……那次就是牠死的時候。」說完這個故事後
,旭仔逕自跳起了恰恰,從鏡前舞至陽台,完全沈浸於自己的世界。在那裡,彷彿從頭到
尾只有他一個人。
《阿飛正傳》與《刺客聶隱娘》都重複著一個關於鳥的故事。因為兩隻鳥的身世和主
角的處境相似,令他們從中看見了自己,而身為觀眾的我們,則藉由那兩個故事去摸索角
色的心境,甚至必須透過那兩個故事,才能較好地形塑整部電影的主題。在敘事上,兩部
電影都省去了許多事件的過程,導致情節發展間缺乏明確的「因為……所以……」、「雖
然……但是……」。《刺客聶隱娘》用的是減法,將唐人傳奇之作意好奇、文辭華豔,化
為魏晉筆記般的實錄其事、粗陳梗概,不以敘述婉轉見長,而追求風神情韻;《阿飛正傳
》像雨打灰牆,沒被淋濕的部份保持乾燥,水滴浸染處則持續暈開,留白與渲染不均勻地
分佈,整面牆看上去毫無邏輯,但即使隔著一段距離,你也能觸到那股潮濕的氣息。它們
都具有詩的質地,跳躍,曖昧,甚至看似破碎的片段生長出完整的意義,如一朵等蜂的花
,只待觀眾主動參與,即願奉獻最好的蜜。面對那樣華麗的謎語,我們用得上一點提示。
兩則故事兩隻鳥,便能搭起角色與觀眾間重要的溝通橋樑,既有點睛之效,也是點題之筆
。
不比窈七被目為鳳凰,旭仔用以自喻的不是神鳥亦非凡鳥,而竟是一隻沒有腳的「怪
鳥」,與整個世界格格不入,孤獨;沒有腳不能降落,無根。彷彿陶潛〈飲酒〉其四中那
隻「日暮猶獨飛」的失群之鳥,「徘徊無定止」,相異的是旭仔卻並未顯得栖栖遑遑,「
夜夜聲轉悲」,反倒夜夜笙歌,遊戲人間。他獨舞,不與人共舞;他進入,但沒打算長期
停留;善於馴服他人,但從不馴養,也拒絕被馴養。他是野生的,如英文片名所示,整部
電影便在呈現主角旭仔“Being Wild”的人生。旭仔的放浪跋扈,一方面源自紈褲子弟的
驕縱習氣,是他對身世的臣服;但另一方面我們可以發現,那更出於有意識的自我選擇,
為了逼養母供出生母所在,是他反抗命運的手段,試圖藉由尋根旅程衝破無根宿命。一直
飛著的鳥,想要腳,或許也希望能夠降落,讓自己的世界,不再如風。
窈七和旭仔同樣表現出對命運的反抗,結果卻大不相同:前者飄然遠走,後者命喪他
鄉。兩位導演賦予兩隻鳥的結局,暗示了各自的關懷視角與美學偏好。窈七訴說青鸞舞鏡
,並非指向自己。那情境很像李商隱〈夕陽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在最脆弱的時刻,她心底始終關懷著他人,竟似忘了自己的困境。《刺客聶隱娘》中少
有單一角色佔去畫面大半篇幅的鏡頭(小屋療傷大概是唯一例外),侯導多在空間中呈現
人物,凝視的對象不僅是人,還有某個特定時空。彷彿一種提醒,若青鸞只徘徊鏡前注目
自身的孤絕,便看不見鏡子以外的世界。
相較之下,《阿飛正傳》有著為數眾多的特寫鏡頭,去逼近、放大、渲染人物的情感
狀態,電影中的空間本即以室內為主,便更受壓縮了。王導給旭仔的世界那麼小,要他背
負的哀愁卻過於巨大,沒有位置供他者落腳,即使最喜歡的人,也只能將其安放在記憶裡
。沒腳小鳥的悲劇是宿命性的,根本無從反抗,當旭仔意識到這一點,他說:「以前,以
為有一種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亡那天才落地,其實牠哪裡也沒去過——那隻鳥一開始就
已經死了。」一開始便預知唯一的結局,如同電影開頭打出片名時即呈現主角死前所見最
終的風景,也如同旭仔面對漸漸亮起的清朗天空,想著的卻是日落黃昏。王導一貫偏好的
「以悲為美」,在《阿飛正傳》中去得很盡:欲飛而不能,欲落而不得,生命終究徹底無
根;情感只能單方向地拋擲,毫無交集;生離死別後才響起的電話、踏入的旅館,不斷錯
過像被命運遊戲……,一層翻出一層,一圈衍出一圈,漣漪般沒有出口。無腳鳥也成為其
後作品的人物原型,例如黃藥師(《東邪西毒》)、何寶榮(《春光乍洩》)和周慕雲(
《2046》),輪迴著孤獨無根的生命。
旭仔倒臥昏暗狹窄的車廂(最後出現由梁朝偉飾演的無名角色也身處背都直不起來的
閣樓),畫面是他靈魂飄逝、槁木似的臉;窈七則走向廣袤的自然,背影逐漸成為天地中
小小的黑點。侯導一如既往維持著溫厚,對青鸞表達的悲憫,不免令王導刻劃出的荒涼顯
得太過殘酷。像《戀戀風塵》最後的空鏡頭那樣,超越人間、較高的視野,要一直等到《
花樣年華》結尾,吳歌窟高塔上小僧侶凝望周慕雲的目光,才首次出現;再過十多年,《
一代宗師》終於以葉問的道見眾生撫慰了宮二的煙消雲散,真正地開闊起來。那都是旭仔
等不到的溫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