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試著培養一種「第一場戲見真章」的嗅覺，從每部電影第一個鏡頭或第一場對戲的經營，大概就可以猜到這片好不好看，從《女權之聲》《丹麥女孩》《愛在他鄉》《單身動物園》《神鬼獵人》《45年》一路屢試不爽，只有《不存在的房間》讓我看走了眼。那這部《因為愛你》呢？從以下開始改稱我們心目中的片名《卡蘿》好了。
《卡蘿》的第一場戲，先從接近片尾的重逢開始，兩人沒說什麼話只有眼神，有一個拍魯妮瑪拉坐姿的鏡頭甚至還只拍到凱特布蘭琪的大衣和手臂，那隻手搭上肩膀的時間韻律動態就訴說了一切，我就知道這片不但是愛情電影，而且多愁善感細膩到骨頭裡；第二場戲，百貨公司初邂逅，三言兩語沒幾句話，只要一句話放下了自我互相體察，就是交心，就知道在這庸碌的茫茫人海中，遇到對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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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故事很簡單，兩個女生談禁忌戀愛，這麼簡單卻能拍得體察入微、細火慢熬，每一個機緣都有試探互動與接收，每一個感情轉折都有來回醞釀，往往花了好幾場戲、讓主角自己一個人冷靜思考並回到社會回視身遭現實，才吸口氣走到下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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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鬱 1950s
本片和另一部奧斯卡女主角競爭電影《45年》雖然時空背景都不同，但主題有點像，都在講禮俗枷鎖。這片就在說 1950s這個美國戰後經濟欣欣向榮、都市中產社會蓬勃發展的年代，一方面是以男性為中心而女性在郊區家庭當少奶奶的理想家庭典型，另一方面又是小鎮姑娘與外國勞工紛紛到大蘋果來努力奮鬥，這背景又和另一部女主角競爭電影《愛在他鄉》異曲同工。
1950s 這個年代，雖然一片欣欣向榮很樂觀，但其實仍是保守年代，所有的前衛思潮、社會運動、文化解放都要等到 1960s才要出頭。電影對這個年代的描繪往往要看電影主題性格，譬如一般懷舊電影會忠實地拍出此時的多彩但渲染以偏暖色調，少女樂觀成長的《愛在他鄉》則色彩鮮豔更格外明亮，《卡蘿》則幾乎都在拍陰天、拍冬天蒼涼清爽的鄉間、拍路上的灰色路面灰色建築與灰色大衣路人門、也拍整體陰暗僅有浪漫燭光的室內。顯然，這是一個壓抑的年代，本片也會是個抑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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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俗的枷鎖
本片拍禮俗枷鎖，其中性別枷鎖當然是核心，這個社會對各種女性角色包括對女友（女生不就是這樣追的嗎）、對妻子（妻子不就是出雙入對行禮如儀的嗎）、對母親（母親不就是要給女兒正確榜樣的嗎）、對員工（員工不就是拿來頤指氣使乖乖聽話的嗎）、對女孩（怎麼愛火車不愛洋娃娃）、對專業婦女（女人能攝影能當記者嗎）、甚至對女性情誼（女生乖乖待在家別交壞朋友，何況同性戀），通通有刻板想像與期待，軟硬兼施就是要你乖乖照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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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只性別，其實這個行禮如儀充斥生活每一環節。在中產下層方面，Therese 有約束她的中下禮俗，體現在酒吧聊天、家裡轟趴、以及各種有一搭沒一搭的無謂聊天內容裡，這些以男人為首的聊天，處處拿刻板想像丟出來沒話找話庸庸碌碌，卻沒半個人認真談心談感覺談理想。
在中上階層方面，則有 Carol的菁英家族貴太太禮俗，要當溫婉好媽媽、不可以隨便交壞朋友、要出席所有家庭聚會、要夫妻擺兩張臉滿足家族與事業夥伴、席間任何言談舉止都要滿足公婆與旁人期待、被人開玩笑嘲諷了還要淑女地一笑了之… 更嚴重的是，還有個控制狂老公每天臉紅脖子粗。
男人的面貌
這片在兩位女主角極細膩迷人的感情之外，我特別欣賞的是它對男性的刻劃，比起最近另一部女性電影《女權之聲：無懼年代》剛好是強烈對比。這兩片中，女性的聲音（不論是投票權還是自主情慾）都受到父權社會的壓迫，而壓迫的具體化身都是面目猙獰的個別男人；但《卡蘿》不同的是，雖短暫但細膩地描繪了個別男人的無奈與武裝，男人與女人都是父權壓迫的受害者，看 Carol老公每次一想到他的耶魯校友菁英父母就發起抖來，丟掉一切溫柔偽裝撕破了臉都要老婆跟他行禮如儀，再看看他家那一場杯觥交錯的驚悚晚餐，根本同是天涯淪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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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描繪男人的背景，不用多只要一個，我們自能在看見其他男人時帶以同情，看見他們背後沒說的故事。譬如 Therese 本來也有個男友，這男友身段超僵硬超討厭，從來懶得聽 Therese 說她想說的話，只一直自我中心地想著「我們該同居了」、「我們也許可以上床了」和「我們存錢要去巴黎呀」。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女生最不喜歡聽到男生的那套，完全不懂也沒想要懂女人心。但戴著紐約街頭千篇一律的帽子、穿著千篇一律的大衣，男生的身段越是僵硬，我們越是知道他完全走不出這庸碌的禮俗枷鎖，他恐怕從來沒有被教導過「感情」，只有跟著男性前輩被教導過「把妹」與「討老婆」這一系列老梗而已。
女性的情誼
說完次要的男人，那女人呢？本片一路拍下來，我一直都不太確定這是不是女同性戀或 LGBT 電影，因為這一切實在是太自然，要說這是心底蠢動的女性情慾、還是簡單的女性情誼、抑或只是茫茫人海中看見對方的兩顆無性別心靈，都說得通，在這禮俗枷鎖把大家都綁死死的苦悶社會中，出現一個放下自我與你交心的，是男是女還是其他性別，並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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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性別還是有其影響，譬如在本片中，我們可以想像哪個男生來與 Therese 交心而觸動了她心底的開關嗎？不太容易，畢竟大部分男人的禮俗枷鎖都太重，一見起面攀談起來難免有異心，這異心儘管可能也是調情追妹並非壞事，但你就是知道他戴了層面具別有所圖，那細微的感覺總是不太對勁。因此，就是開放自由鼓勵 Therese 揮灑自我的報社男性友人，他客觀條件這麼好又光明磊落，Therese 在片尾甚至都儼然可以跟他同居了，但吻起來就是有那麼一絲猶疑。
其他更醜惡者如口密腹劍假裝巧遇的徵信社探員，就甭題了，標準的父權體制如影隨形壓迫之化身… 本片有這些外圍的男性世界，也儼然鋪陳出女性情誼的堅實與女性戀情的萌芽，在片中甚至由 Carol的離婚官司律師說了一句「會繼續這樣女女曖昧，也都是男方過度壓迫造成的」（大意如此，二刷再修正）。關於女同性戀是怎麼產生的，我偏向後天的社會建構論，當然也有很多聲音堅定地告訴我這是天生本質不會改變的... 這些也許都有其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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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本片也沒有說得一刀兩斷，畢竟 Carol偏向在女性身上尋找感情已不是第一次，Therese 嘗試過異性戀與同性戀後顯然也在 Carol身上才如魚得水。只是在本片這個「在父權枷鎖下找不到出口」的暗示下，其實同性戀或異性戀未必有那麼一刀兩斷，也說不定只是兩個心靈之間有沒有機會放下自己、擁抱對方罷了。這一點本片並沒有拍得那麼明顯，也許我腦補解讀的成分居多，不過這樣子不分性別看見每一顆孤寂心靈的大同世界觀，令我看得很溫暖。
兩性和解，穿越父權
因此，我認為本片在經過一連串的女女戀情突破挑戰與挫敗後，片尾高潮的終極之舉，是 Carol在兩造律師面前放下自己的武裝，終於向一路爭監護權越吵越烈的的老公伸出橄欖枝：你我都受到壓抑、你我都在苦苦追求幸福，別再讓自己成為彼此的絆腳石，何不一起放手停戰，互相圓滿對方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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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兩位女主角，在倒數三十分鐘撐不過父權凝視黯然分手後，兩人各自都有了沈潛，也才讓本來帶點消極逃避意味的「聖誕跨年公路之旅」轉向積極勇敢，儘管不用高調睥睨世界，至少可以大聲承認大方牽手。屬於 Therese 的沈潛，是圓了自己的獨立夢想成為報社攝影師，已不用一味消極逃避父權枷鎖尋找出口；而屬於 Carol的沈潛，則是勇敢面對心魔、更放下刀槍與敵人和解，才踏上獨立女性的自信之路。兩人各自獨立都健康圓滿了，才能揮別悲情，開開心心帶著微笑住進小公寓。
Carol & Therese
寫這麼多，其實我都沒寫到本片最有魅力的主軸，那就是兩人間循序漸進的看見與相惜，這個感情該怎麼分類並不重要，就是專屬 Carol & Therese的獨特情誼，本片拍得令人一路心動、陶醉，然後又心碎、最後還給予心碎後的冷靜超越。雖然表面拍得平靜，這故事線卻是高潮迭起，最後更有完美句點，讓大時代的小個人慢慢超越枷鎖，活出獨立自我。就這點來說真是爽快！比起前幾天看過的另一佳片《45年》暢快多了。
最後談談女主角，魯妮瑪拉的保守派「出戲」演技，儘管過往曾經為部分影評所詬病，但這種抽離型演技的複雜魅力在這裡發揮得很徹底，讓 Therese的一切感情都不是如流水般傾瀉，而是心事重重、語帶保留、小心試探。而且瑪拉的細膩演技不只在表情更在肢體，包括拿相機卷底片這些沒臉的戲都很有韻律感，當然導演、攝影甚至配樂都有好好捕捉這些細微動作的韻律感，才讓這一切小細節處處有戲、每分每秒都在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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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最搶眼的當然還是凱特布蘭琪。很神奇地，我覺得她又在演凱特布蘭琪了，又是一個華麗的貴婦外表，內裡卻千瘡百孔傷痕累累不為人道，我印象深刻的《縱情四海》、《班傑明的奇幻旅程》、《藍色茉莉》甚至《仙履奇緣》，這樣的典型用過了好多次，每一次都是同一張凱特布蘭琪的皮囊，但每一次都包著一個截然不同卻渾然天成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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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凱特布蘭琪的演技，其實處處可以預期，甚至她什麼時候要垂首喟嘆、什麼時候要提起眼睛故作無事擠出一笑，都早已有專屬她的路數，類似的路數早在別片當中都看多了... 不過神奇的就是這個獨一無二的布蘭琪魅力，就是讓我百看不厭，很迅速地把我拉出理性的影評模式，瞬間打開感性開關，跟著角色一起哭一起笑。
今年奧斯卡五位最佳女主角候選人的片，我終於全看完了，凱特布蘭琪仍然是神，而且對我來說早就超越「演技」了！不過還是要挺夏綠蒂蘭普林，不同演員不同路數都值得讓更多人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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