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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不賣罵觀眾？小說不賣怪讀者？
文／祁立峰
最近導演葉天倫發表高見，認為漫威英雄電影《死侍》打趴《大尾鱸鰻2》 等國產
賀歲片，這是國片的警訊，引發網友熱論。其實電影不賣座罵觀眾、小說賣不好怪
讀者等言論，葉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從通俗文化理論來看這個問題應
該是──庶民消費者的美學是否該被糾正或教育？法蘭克福學派就認為大眾文化工
業如社會水泥般重複再重複，意義厚度被削弱，比如青春電影正夯，《那些年》緊
接著《我的少女時代》；而李維斯學派更認為文化精英必須給當代庸俗的次文化指
導。
這類陽春白雪的雅俗辯證，論起來沒完，但出版業常說的「現在人已經不讀書了」
的品味轉向，到底是多殘忍的光景，我曾親眼見證。某個週末午後，我逛進金石堂
，櫃台小姐突然走到人潮面前，大聲宣傳：「本店於兩點三十分有一場新書發表會
，請踴躍參加」。一瞅錶，已經三十好幾了，我抱持著「看看這場人數會不會比自
己發表會時少」羞赧又感傷的心態，往內張望。不算小的場地唯獨前排坐著一個人
，一動不動趴在桌上，另有一位工作人員正測試著器材，沒看到作者，我也始終不
敢踏進去。像一間臨了用餐時間卻沒有顧客上門的小吃店，任誰都會猶豫吧？
那整個空間宛如被開了個蟲洞般——將聲音激情溫暖與愛，全給吸到黑暗最內裡般
的荒涼。
這該怪行銷不夠力、還是讀者不給面子？恐怕二者皆非吧。我自己也辦過幾次發表
會，深知其難，無論再怎麼動員，無名作者的發表會對旁人而言，不過是一場無關
緊要的活動，親友團還能像拉保險似的苦勸活拖過來，但半生熟親疏故舊實在犯不
著濫費寶貴假日時光，跑來幫衝人氣敲邊鼓。
更殘酷的是──每一年每個月那麼多新書出版，活動一場接一場辦，就一個週末這
兒有發表會、這邊有分享會，這本是今年必讀，那本不買後悔，結果就是有一場荒
涼而沒有作者和聽眾的新書發表會，在我們渾然無覺的時候就開始了，就結束了。
比氣泡破裂還輕微的聲響，啪的一聲，像關掉全世界的繭那樣蒼白。我在想若這樣
的一場活動，當自己是講者或唯一聽眾時，還能繼續進行下去嗎？或反而更該努力
地、目光灼灼地望向彼此。
這可能才是「雪中送炭」這句成語的字面義。
各位或許會好奇，若現代新書如此浩繁且轉瞬湮滅，那古典時期的作家又是如何讓
自己的著作流傳至今的？其實傳統儒家信仰的士大夫，多以經世濟民為己任，用舍
行藏，若不能入世為國家社稷，不得已才退而著述成一家之言。司馬遷〈報任少卿
書〉說他希望《史記》這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過去對「名山」
解釋不一，一說名山指君王的藏書閣，又一說就是指司馬遷藏於自宅。但無論何者
，他至少認定《史記》自然就會流傳，根本不必辦啥子新書發表會。
但事實證明，著作淹沒於歷史荒流中太容易了，我們大概知道「洛陽紙貴」這成語
是在講左思的〈三都賦〉，但事實上根據《晉書》：
及（三都）賦成，時人未之重。（左）思自以其作不謝班、張，恐以人廢言，安
定皇甫謐有高譽，思造而示之。謐稱善，為其賦序：……於是豪貴之家競相傳寫
，洛陽為之紙貴。
由於時人沒有特別重視〈三都賦〉，於是左思找了推薦人皇甫謐為之寫序。從後設
的史觀看來，左思很可能第一個想到找文壇大咖，使出推薦行銷法門的作家。再後
來，劉勰著名的文論巨作《文心雕龍》之傳播，就更加光怪陸離了。由於出身低微
、沒認識什麼文壇巨星，他乾脆扮裝擺攤小販、宛如夜市人生般直接去堵人：
（書）既成，未為時流所稱。（劉）勰自重其文，欲取定於沈約。約時貴盛，無
由自達，乃負其書，候約出，干之於車前，狀若貨鬻者。約便命取讀，大重之。
雖然結果是沈約非常看重《文心雕龍》，常將之置於几案，不過這檔事還是不太禮
貌。若各位想拜託文壇名家推薦，比起扮成賣彩券的衝去直接擋老師們座車，最好
還是先寫封E-mail會比較穩當妥切。
於是乎那天午後，我就這麼逕自離開了書店。對面百貨公司恰巧有一場偶像劇宣傳
活動。安心亞坐在迢遠的舞台正中央，兩側是排著隊準備要簽名的群眾。隊伍雖綿
延卻算不上太長，若來的是蔡依林或五月天，或許這邊會更擠吧？我想著在粉絲聚
集前趕快離開會場的動線，一剎之間好像忽爾明瞭了什麼宇宙定理似的，宛如在湛
藍泳池底部翻騰起乳白色的泡沫那樣，用力地呼出一口氣。
所以在罵觀眾與怪讀者之前，不如先反躬自省──自己交出的到底是一篇什麼樣的
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