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吳明益教授臉書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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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長,但很值得一看
原文網址:https://www.facebook.com/utopiawu/posts/1117174948315459
【喜劇、鬧劇與票房悲劇】
前年聞天祥邀我和劉梓潔談我們最愛的電影時,我提及了在輔大時的一段往事。
那時聞天祥是電影社的社長,我們系上幾位同學都是電影社的中堅成員,
而我做為他們的死黨,也就成了不繳社費的外圍成員。有一年我幫電影社
設計「五月影展」的海報與票券,去印刷廠拿成品時,因為貪快騎進當時
尚未完工的河濱道路,而被貨車撞上,當時昏迷了過去。
醒來之後,我好像不那麼畏懼看「藝術電影」了。
另一件事是,當時幾位同學在課堂上以周星馳的「逃學威龍」系列做為報告,
做為當時的文青,這是非常不尋常的事。因為「逃學威龍」系列在當時仍被許多
文青視為「鬧劇」,而且是粗製濫造的鬧劇。聞天祥接口繼續了這個話題,
他說當時他看了周星馳與杜琪峰合作的《審死官》(台灣稱《威龍闖天關》),
覺得這電影有一種離奇的妙處,鼓吹電影社的一干好友全去看,
當時有同學懷疑這是一部爛片,聞天祥說大家去看了覺得不好看,可以找他退錢。
(話說我有一陣子推薦學生小說也常這樣講,讀了覺得不好可以拿來賣給我。)
電影社的好友們都去看了,他們第一時間看了一部日後「成為後世表現者豐富引用來源」
的傑作。
近日由於政治人物的批評,以及電影導演葉天倫的迴護,《大尾鱸鰻2》變成一個
熱門話題。但這熱門話題似乎沒有再次帶動它成為「賀歲片」裡的「賣座冠軍」,
反而引發更多的批判。我在2015年的國際書展演講法蘭岑時,就曾公開講《大尾鱸鰻》、
《大囍臨門》、《大稻埕》以及部分領國片輔導金的片子都是「爛片」
(不管它屬於哪一種片型),我得負點責任來談談它
(僅限於第一集,第二集我還沒看)何以為爛。
研究所時我曾上過曾昭旭老師的「電影與文學」,他有一個簡單的概念深深影響了我,
那就是:如果你說這是好片得說出它「何以為好」,爛片亦然。當時他放了《今天暫時停
止》這部片,它並不是典型的藝術片,而是一部帶點喜劇意味的愛情劇。
主角唐納(BillMurray飾)是一位傲慢的電視台氣象專家,他連續四年報導
賓州小鎮的「土撥鼠節」(某隻土撥鼠探出頭來,意味著春天的開始),
覺得非常厭倦。因為大風雪整個團隊被困在小鎮,隔天醒來,他發現自己仍停留在前一天
。於是,他和團隊裡的女製作人麗塔(是一位十九世紀詩的愛好者),發展出了一段
微妙的關係。
這部電影何以為好,我已經忘了課堂上的討論了(絕對不是文學、電影術語亂飛的討論狀
況就是了),但回過頭來看,它對我而言,具備了「原創性」。
日前在讀村上春樹《身為職業小說家》時,有一章就是談這個概念的。
我先不談村上的概念,原創性(我喜歡用獨創性)有一個基本的標準,
那就是對觀看者而言是「新鮮的」、「未曾見過的」或「足以辨識出該作品
與其它作品明顯不同之處」
(有時候在遙遠的某處已經被創造過了,但對「我」而言,是新鮮的、獨創的)。
閱讀時發現了作品的「獨創性」常會讓讀者觀眾感到刺激,
他們因此會去思考更多的事。當然,一部作品的獨創性有可能隨著觀眾的經驗而減弱
(你會發現其實每部作品的獨創性都有一條很深很深的根),
但當時第一次閱讀時的「刺激」,很可能還留在身上。
我當時就被「人生如果可以一再重來,人要如何自我調整」而刺激到。
這很可能因為我是一個「不與人和」的人(跟主角某部分有點類似),
當然,這個刺激埋藏在我心底很深的地方。
另一個刺激了更多數觀眾的地方,
我想理應是:如果某段失敗的愛情可以重來,你會怎麼調整自己面對這個俗世必經的命題?
這使得《今天暫時停止》在我的觀影經驗裡有一個很特別的位置,
直到我看湯姆‧克魯斯不斷在戰場上重複被殺(《明日邊界》),
雖然很多動漫都有類似情節,我第一個仍是想到這部愛情喜劇。
「如果某段人生可以重來」,這一代多半是在電動玩具裡體驗到這個命題,
但那常是無意識地被殺戮(而且沒有痛感)後的重生,
重生後你要動的腦筋是怎麼可以不再被殺。
但愛情重來這個命題對任何人來說雖不致死,
卻是苦痛的(我們很難在電玩裡面體驗這一點),
導演強調的是那些微細的自我改變,而不是往右一點躲過奇怪生物的獵殺。
因此,在訴說「人生重來」這個獨特的觀點,
《明日邊界》比《今天暫時停止》膚淺得多。
《審死官》是粵劇裡的名劇,我想港人多多少少在小時候就知道這齣戲的基本架構
(包括故事流向的道德教訓)。但周星馳和杜琪峰的《審死官》卻把喜劇元素融入
這個民間道德故事裡。「山西布政司」收了五千兩的那一段,不但把民間過去
在看這故事時和被誣陷者「同仇敵愾」的情緒引發出來,周星馳獨特的肢體語言
與臉部表情,想必也深深印在觀影者的腦海裡。
同一個台詞、劇本,如果換個人來演,我認為這齣戲是不會成功的。喜劇有
一個很重要的元素(這是廢話,任何劇都有這個重要元素),就是演員。
周星馳之後有多少演員試著模仿那種無厘頭式的表演方式,但暫時沒有人能給我們那樣的
「刺激」了,他的表演方式甚至成了村上說的「成為後世表現者豐富的引用來源」,也被
許多人的「精神吸收」,影迷們引用周式喜劇裡的台詞、動作,至今樂此不疲。我認為周
星馳也知道自己不易突破,所以暫時不演了,這是明智之舉。
周式喜劇不但不是「爛片」,某些和另一類創作者合作的作品,甚至有成為「經典」的可
能性。比方說和劉鎮偉合作的《齊天大聖東遊記》(1994),和李力持共同導演的《食神
》(1996)、《喜劇之王》(1999),乃至於他自編自導的《功夫》(2004)。我們都可
以在裡頭找出生猛的「獨創性」。
這裡頭我最愛的是《喜劇之王》,由於是該年的賀歲片,這部深沉讓人幾乎在某些段落會
落淚的小人物奮鬥史,硬是在片末加進了群星站在台上向觀眾恭賀新年的結尾。但絲毫不
影響其中一些細節在當時對我產生的「刺激」。包括「後設」的劇情,對「不衷心地、為
環境所逼去扮演他人」一事的反省,以及融合局部動畫的表現手法。「你這個死跑龍套的
」,講的可能不止是演員,還有過著平凡人生的台下觀眾。大過年的看這齣戲,想必笑完
之後,也是讓人難受的。
喜劇演員的重要,我們從卓別林就看得出來。那種默片演化出來的經典演出方式,任何後
繼者都只能「模仿」了,你只要戴上帽子、拿起拐杖、穿上寬褲子與大皮鞋,人們就會說
你是卓別林而非其它。在台灣的喜劇演員裡只有許不了曾經成功地創造出個人風格,但被
台灣的爛片之王朱延平和整個電影產業的黑暗埋沒了、葬送了。許不了僅有《天生一對》
這部整體來說也是獨創性欠缺的作品仍為觀眾所知(故事架構挪移自許多舊作,當然也包
括卓別林的電影),當時給了許多觀眾「刺激」,但終究沒能成為「後世表現者豐富的引
用來源」。不斷引用它的,只有朱延平自己而已。
更早之前,臺灣也曾出現過席捲式的喜劇,那就是《王哥柳哥遊台灣》(1958)。我在小
時候,不斷聽不看電影的爸爸媽媽提起這部片裡的兩個人物:一個胖子(王哥)和一個瘦
子(柳哥)。王哥(擦鞋匠)和柳哥(三輪車夫)有一天路過算命攤時,算命的預言王哥
會發大財,柳哥則會在四十四天後死去。他們原想是胡言亂語,但三天後王哥真的中了頭
彩,這可能意味著柳哥會在四十四天後死去。於是王哥決定把頭彩的獎金,拿來和柳哥一
起遊台灣。
除去兩位主角選用得當(演柳哥的「矮仔財」,幾乎成了台灣人叫身材矮小人的代稱),
他們在電影裡的兩小時,帶著觀眾一起遊遍全台灣名勝古蹟,在那個旅行還不普遍的時代
,日月潭、山地門、澄清湖的畫面對觀眾是多麼有吸引力,多麼刺激。兩個模仿「勞萊與
哈台」的演員,當然就憑藉著這個在地化的獨創性而成功了,但這個成功卻不持久。飾演
柳哥的矮仔財日後雖然因此成名,飾演王哥的李冠章卻不再為人所知。倒是後來和矮仔財
合作的素珠(一樣是在身材上做為文章,肥胖的妻子配著瘦小的丈夫),到現在還以那個
「土公」(台語意味著直白、不修飾、衝動的性格)的女性形象演出。
王哥柳哥和許不了雖然成功,但都沒有成為經典(我認為沒有),現在以他們的表演方式
,不可能再獲得認同了,而他們的電影裡,終究缺乏了周星馳傑作裡既讓人笑,又讓人哭
的深沉元素。
回到《大尾鱸鰻》。第一集的時候,劇情採用了兩個既定的喜劇模式:一個是身份交換,
另一個是小人物想拯救世界。編劇依靠著這兩個既不獨創,也缺乏刺激性的元素,用「雙
關語」、「諧音」、「冷笑話」這幾個台灣秀場常見的舞台效果串接起來。按理說,這部
片較接近於「鬧劇」的類型。鬧劇是喜劇的一種,並非貶語。各位可以上網查一下farce
,就是以身份錯置、誇張的肢體動作、黃色笑話、雙關語以及跳躍劇情和追逐場面組成的
。鬧劇不見得一定是「爛片」,1994年王家衛拍攝《東邪西毒》,因超出預算,就用原班
人馬和劉鎮偉合作了《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不但票房不錯,也算是一部鬧劇的經典
。(至今許多橋段仍為鄉民喜好模仿,裡頭的大牌演員也做了一生難得的嘗試。)
在我的觀察裡,《大尾鱸鰻》整體而言是一部失敗的鬧劇,演員不到位、場景設計粗糙,
笑話出現第二次就很難引發笑意(即使是所謂的俚俗片觀眾)。那為什麼當時會大賣?我
推測多半是因為當時消失許久戲劇性復出的豬哥亮帶起的效應。而臺灣觀眾有媒體報導某
部片票房狀況不錯就跟著一窩蜂擁入的習性,終究使得這部品質不佳的爛片,突破了上億
的票房。但這部片絕不可能像周式喜劇,能在電影台重播時依舊獲得觀眾的支持,它消褪
的速度,理應比寒流還快才是。(而且是讓人印象不深的普通寒流)
但豬哥亮這幾年在螢幕上的頻繁出現,固定的表演形式,我認為即便是他的觀眾也已經彈
性疲乏了,我吃驚的不是《大尾鱸鰻2》沒有拿到今年的票房冠軍,而是這部片還能獲得
這樣的票房成績。兩位沒有才華又不認真的鬧劇導演(至少朱延平的欠缺才華已經被時光
證實了)的合作,並沒有挽救什麼。
有學生曾問我爛片的標準,除了上述種種理由,我曾開玩笑地說,如果買票走進戲院,出
來後有「被搶劫」的感受,大概就是爛片。《大尾鱸鰻》做為一部爛片,和它偶然觸及的
歧視(不管是第二集陷入的族群歧視爭議,或是多數鬧劇常存在的性別爭議)關係並不深
(但撻伐或討論都沒有關係),我推測和缺乏獨創性,演員、導演缺乏「自發、內在的自
我改革力量」較有關。而一干創作者在短時間內的自我複製,也是加速它傾滅的一個因素
。它若得到票房悲劇且口碑不佳的結果,與國不國片無關,不過是極為正常且日常的一件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