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我實在非常非常少看電影,看的題材也不多,
但過年被弟弟推坑之後,就一直非常期待看這片。
畢竟台灣難得上映討論到跨性別的電影,
很多人看完後似乎不太容易理解埃納爾/莉莉的處境。
我自己也是男跨女,就試著以我的個人角度來談丹麥女孩吧。
第一次寫影評,加上我並不善言詞,
可能寫得有點雜亂無章、廢話連篇,請大家能夠諒解。
其實在看之前,就已經看過很多人的評價,把雷都爆光光了,
畢竟先前已經答應PanSci泛科學的主編,要搭這波丹麥女孩熱潮,
寫一篇關於跨性別的科普文章,因此多少也會想了解一下這部片在演什麼,
不小心就看太多雷了,所以真正看的時候,儘管感同身受,倒是沒有特別的崩潰感。
== 以下有雷 ==
讓我最印象深刻的,大概是影片細膩的風景、色調、風格和運鏡了,
但這些似乎有點喧賓奪主了,加上故事其實非常緊湊,
讓我反而不太容易融入主角的情緒之中。
首先思考到的問題:難道埃納爾在片中開始打扮成莉莉之前,
並沒有自我覺醒到自己心理上就是女人,並且試著表現出來嗎?
我想是有的。從夫妻兩人互動的小細節,感覺得出來格蕾塔可能早就知道了。
扮裝只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因為這也是我的親身體驗。
很多跨性別者其實小時候就有認為自己心理性別與生理性別不同的想法,
或者想要穿上刻板印象中屬於「異性」衣服的想法。
只是在這段期間內,往往不會特別把這個認同放到中心去自我審視。
LGBT以及其他性少數族群的人都是一樣,
一來是不確定這種認同到底在社會上適當與否、「有沒有人也跟我一樣」的疑惑,
二來是當你還沒有被推進櫃子裡之前,櫃子是不存在的,也就不需要「出櫃」。
換句話說,以跨性別為例,當你的性別認同或外在的性別表現沒有受到質疑之前,
你不會為自己的性別認同感到羞恥,或覺得需要特別隱藏。
雖然很長一段時間內,其實都是在隱藏著的,
但更適切的說法,應該是因為兩性刻板印象框框的潮流實在太過強大,
讓你不知不覺就隨波逐流著,很自然地覺得:
「大家認為我是男生,所以我就穿西裝,因為我就是埃納爾」
所以這也是為什麼當格蕾塔請埃納爾打扮成缺席的女舞者時,他會表現得這麼傲嬌,
尤其是當他差點把絲襪穿反,以及看到裙子時的反應,這點我覺得艾迪演得很精準。
畢竟儘管他的心理是個女生,但以往可能從來沒有自我放大檢視過,
這可能是埃納爾第一次被理直氣壯要求穿女裝,所以給他帶來莫大的心理衝擊。
讓我想起在國小六年級,一場話劇表演時,
由於班上女生人數不足,需要一位男生扮演公主,
大家都不願意只好用抽籤,無巧不巧剛好是由我抽中籤王,
雖然那場表演還沒有成功把我的開關打開,
但當下的感受的確與這時候的埃納爾/莉莉有很大的共鳴。
莉莉讓我看到另一點,是許多跨性別者取得自我認同的過程。
他們往往是藉由體驗與心理性別相符的性別表現,來逐漸揭開心中的陰影,
最後終於發現:我就是(男生/女生),這樣應該是沒問題的。
在這個自我探索過程中,由於心理與社會性別之間的矛盾,
的確很容易表現出種種不自然,而讓人以為是人格分裂或其他精神異常狀況。
尤其在1920年代的人們沒有跨性別的概念,埃納爾/莉莉被診斷為精神分裂也不足為奇,
其實就算在現代,這種「性別不安」的情況在自我的性別認同穩固建立之前,
在臨床上的確會以其他精神疾病或異常的方式表現出來,
也常會被缺乏多元性別知識者,尤其是老一輩的家人、親戚、師長、長官..等等誤解。
以我親身的經驗,小學和國中時都是家人和老師眼中的問題兒童,
他們曾認為我有自閉症、過動症,甚至直到現在父母都以為我有亞斯伯格症。
他們所不知道的是,這些表現的根本原因,其實是來自性別不安。
西蒙.波娃說過:「我們不是生為女人,而是成為女人」。
這句話不論是順性別還是跨性別者,都是成立的;把女人換成男人,也依然是成立的。
既然了解了自我的性別認同,就要學著以符合性別認同的表現來與人相處。
上面這句話其實有點像是雞生蛋、蛋生雞的關係;
畢竟許多人都是在嘗試表現的同時慢慢探索性別認同,
跨性別者也往往是藉由這個真實生活體驗的過程,慢慢緩解性別不安的。
埃納爾初扮成莉莉,當然還會害羞,在街上不敢見人,
還要觀察女人如何舉手投足,並自我模仿一番。
這個過程對大多數順性別的人而言,是再自然也不過,
畢竟假如你長得像男生,身分證上是男生,家人學校與社會也把你當作男生,
你自然而然就學會如何當個男人,大家不會覺得奇怪。
但當你長得像男生,身分證上是男生,家人學校與社會也把你當作男生,
你卻覺得自己應該是女生的時候,這才是許多挫折、誤解與衝突的來源。
畢竟世界上有99%的人是順性別,他們基於多數的優越感是令人難以想像的龐大。
莉莉在公園裡聽到兩個男人從背後靠近,對她的真實性別議論紛紛,
最後終於崩潰開打那一幕,讓我感到非常非常沉重。
在性別主義、男尊女卑的刻板印象根深蒂固的現代,
恐跨女(transmisogyny)的情況依然相當嚴重,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跨性別女性依然是仇恨、暴力甚至殺人行為的高危險目標。
當埃納爾開始只以莉莉的身分出現,這是因為她終於走到自我認同(說服自己)的這一步,
莉莉頓悟了,她發覺自己不能再當埃納爾,以往的男性生活只是有意無意間的偽裝。
這也是為何莉莉會說:「我每天早上都告訴自己,再當一天的埃納爾。」
格蕾塔覺得她生病了,她卻堅持說:「沒有,我很好。」
許多跨性別者光是達到這個頓悟(epiphany)的過程就相當漫長而艱苦,
就算是與他們非常親密的家人、朋友或伴侶,心理上也很難完全與他們同步啊!
何況是(再說一遍)在依然沒有明確的「跨性別」概念的1920年代。
所以我想這也是為什麼,片尾寫著,莉莉的故事至今依然鼓勵著跨性別運動的發展。
在那個年代,一個跨性別者要做自己,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有人覺得,假使當初格蕾塔不讓埃納爾穿女裝,或許就不會有這問題了。
連片中的醫師都覺得,格蕾塔不該把衣櫃開著沒鎖,讓埃納爾有機會穿她的衣服。
但我以身為一個跨女的親身體驗,也讀過許多相關的書籍與研究,
一個人的性別認同,是在出生前就有雛形的,也在三歲左右就根深蒂固,
這是人類大腦的發展過程,就像學習語言、絕對音感、慣用手...等等都有一個黃金期。
儘管不是絕對,但要在這之後把這些東西砍掉重練,是非常困難而且不值得的。
所以我認為就算埃納爾當時沒有代替那位女舞者穿女裝,
他心中的莉莉依然遲早會在某個場合展翅飛翔。
的確,或許有些人可以活在不忠於自我的偽裝中一輩子,但他們的靈魂是受到禁錮的。
呼應了我前面說過,扮裝只是壓死埃納爾的最後一根稻草。許多跨性別者亦如是。
我說過我小學就扮過公主,高中校慶週也穿過女裝,研究所時也扮裝表演過三次,
直到最後那一次,我才真正能夠說服自己,我的心靈是個完完全全的女人。
或許我不該說只有那一次把我的開關打開,畢竟這並不是一個1與0的布林值這麼簡單,
而是個逐漸自我體現的過程。
從影片中也可以看出來,艾迪在飾演從埃納爾逐漸蛻變成莉莉的過程,
其實也不是在那次扮裝後就「突然有個想法,之後就轉眼間變成女人」了。
觀眾大概都知道接下來要如何發展,但整個過程其實相當順暢自然,
我指的不是劇情上,而是演技上的細節琢磨。
讓我最後也能被默默說服,她就是舉手投足都充滿女人味的莉莉了啊,
儘管意識中非常清楚她(他)一直都還是艾迪,也沒有濃妝豔抹,
只是戴頂假髮化個淡妝再穿女裝而已,怎麼就這麼服人呢?
再來談談格蕾塔吧。
我前面提過了,跨性別者的自我認同過程的確非常艱辛,
但他們身邊的親密伴侶,又何嘗不是如此。
很多跨性別者包括我自己在內,在跟家人出櫃之後,家人都長時間難以接受,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許多朋友在當我提到我跟家人相處的困境時,都安慰我說,
我自我認同都花了這麼多年了,又何必要求家人在短期內接受我呢?
這很令人難過,但也是另一個赤裸裸的事實。
當格蕾塔對埃納爾說:「我是你老婆,我當然什麼事情都知道」,
她已經預期到埃納爾心裡住著一個女人嗎?
或許下意識已經注意到了,但對埃納爾發現莉莉的過程依然不太能同步。
她一開始覺得埃納爾生病了,後來雖然覺得他還是有病,
但態度轉向默默支持他找尋醫生解決問題,也會親自到醫院去看他。
埃納爾轉變成莉莉的過程中,他(她)也不斷說一直是愛著格蕾塔的。
夫妻倆之間的愛是多麼偉大,儘管彼此相處之間都有重大壓力,
但莉莉依然很清楚什麼是錯的(她沒有精神分裂)、什麼是對的(她要變成女人的身體),
格蕾塔也支持她的丈夫去做對的事情,儘管她逐漸發覺埃納爾不會再回來了。
你說埃納爾自私嗎?真的沒有。
畢竟在能夠誠實無所保留面對世界之前,首要的事情就是誠實待己。
很多跨性別者在跨越的過程中,經常被誤解成變了一個人、壞掉了、回不去了,
但實際上莉莉一直是莉莉,只是以前埋在心靈深處,
後來羽毛慢慢豐滿,可以勇敢展翅。
我們只是變得更忠於自我而已啊!儘管帶來的代價可能很大,
例如失去親人朋友與伴侶,但如果一直讓那個最真誠的自我埋藏著,
許多時候是弊大於利,而且最可怕的是這些問題會隨時間慢慢浮現...
你說格蕾塔可憐嗎?的確是。
劇情中格蕾塔苦苦哀求莉莉,請她讓埃納爾回來,莉莉卻說:「我沒辦法。」
夫妻間的愛是多麼堅貞,才能讓格蕾塔最後得以說服,轉而幫助埃納爾變成真正的莉莉。
但可惜儘管是在現代,這個世界依然不是完美的。
在多元性別意識高漲的現代,的確有許多非常幸運的跨性別者,
能在小時候就徹底了解自我性別認同,並且在家庭、學校以符合性別認同的方式對待。
但大多數的跨性別者就還不是,也很多是在有交往對象的情況下,
才慢慢把性別認同發掘出來並且得到足夠勇氣與伴侶溝通的。
我聽過太多的男跨女,在交往同時,要用種種藉口來避免關係決裂,
例如以我只是喜歡cosplay當作穿女裝的藉口、
以我要降低性慾以免在外面出軌當作服用女性荷爾蒙的藉口等等。
但我想假如最後是以婚姻為前提,或者已經在穩定婚姻關係之中,總還是得面對現實吧..
就像性別認同一般,性傾向也是無法改變的,
雖然有些人會說,其實大家都至少有那麼一點點的雙性戀,
這或許在量子力學的角度是正確的,
但實際上在跨性別伴侶跨越的過程中,人有悲歡離合,
也是一件非常無奈但又難以避免的事情啊。
=
的確,以整體來看,劇情就是中規中矩,照著大家預期的那個樣子走。
但實際上跨性別者的複雜心境,心中的拉扯、掙扎,
是難以濃縮在兩個小時的影片當中,僅以視覺聽覺的方式表現出來的。
何況絕大多數人就算了解跨性別的基本概念,自己依然很難感同身受。
這也是為什麼,我決定寫這一篇影評 :)
導演也曾被批評過,為何不找個真正的跨性別演員來演埃納爾跟莉莉呢?
其實我覺得不管找誰,這種題材的電影,這種角色,都很難為。
在影片拍攝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當中,能夠演出實際上是同一個肉體,
但又是不同性別表現,的一個跨性別者跨越的過程,難度是非常高的。
我能感覺出來,艾迪對這方面其實已經下過許多功夫,
前幾天看過他的訪問,也提到他為了演丹麥女孩,研讀了許多關於跨性別的書籍、資料。
所以說他演得不好、不夠自然、太依照劇本四平八穩,是有點過於苛責。
就算找個跨女演員來演,飾演跨越前的埃納爾的過程,依然會有困難啊!
除非真的能找到拍片過程恰巧與真實生活中跨越過程同步的跨性別演員,
否則怎麼演都很難。這實在是個挑戰性很大的題材啊!
加上最前面所說觀眾很容易被細膩的拍攝手法分心,
這三大理由讓我可以了解,為什麼不少人說難以進入演員的情緒當中。
也因此,我雖然已有準備,帶了一大包面紙去電影院,
但直到最後一幕當莉莉送給格蕾塔的圍巾飛走,格蕾塔說「讓它飛吧」的時候,
才感受到一陣鼻酸而濕了眼眶...
再怎麼說,儘管劇情的真實故事發生在1920年代,也不少人認為拍攝略顯平淡,
但片中所演出跨性別者往往需要面對的重重關卡,卻是在現代依然非常真實:
藉由扮裝開始探索性別認同、探索過程中心理的掙扎、
嘗試做「異性」打扮在現實生活中的羞怯、遭受的異樣眼光甚至暴力相向、
與人交往容易產生的誤會、伴侶從不解到逐漸接受的過程,實在不勝枚舉。
=
這部片後勁很強,尤其以我身為一個正在跨越中的男跨女,感受更是如此。
下午看完到現在半夜了,我心情依然久久無法平復,還在閉起眼睛就泛淚的階段...
我是與另一位跨性別學妹,和她的兩個女同學一起去看的,
我穿著中性女裝跟上有可愛蝴蝶結的毛帽,學妹戴著長假髮,
畢竟我們都是現實生活中活著的莉莉,將近一百年前的莉莉都能勇敢活出自己了,
我們又何必隱藏什麼呢?
最後看完出來,我也跟那兩位電影前才剛認識的朋友出櫃了。
也為她們對我的接受程度感到無比欣慰,
以及現代社會中依然有覺得跨性別是心理異常的人感到悲哀。
=
最後附上幾篇延伸閱讀:
不管有沒有看過《丹麥女孩》,我們都要知道的「跨性別」二三事 - PanSci 泛科學
http://pansci.asia/archives/93699 (這是我前幾天寫的)
觀點投書:從《女權之聲》到《丹麥女孩》 - 風傳媒
http://www.storm.mg/article/82631
專訪曾愷芯:「如果你注視我的身體,能不能也聆聽我的靈魂?」 - 女人迷
http://goo.gl/NCpsh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