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靈魂帶著孩子氣」──《路邊野餐》畢贛導演專訪
圖文好讀版,刊於獨立評論@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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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野餐》在去年金馬一鳴驚人,不僅奪下了金馬最佳新導演獎、費比西影評人獎,也在國際影展上驚豔國際影壇,獲得法國南特三大洲電影節最佳影片、盧卡諾國際電影節最佳處女作特別提及獎等大獎,年僅26歲的畢贛導演也成為炙手可熱的新一代導演。
《路邊野餐》影像結構縝密計算,敘事豐富而多層次,畢贛導演就像是講了一千零一個故事般的說書人,講兄弟之間為了母親遺留的房產而產生疏離,是無奈;男主角陳升(陳永忠 飾)為報恩幫老大砍仇家在獄中卻見不到自己妻子最後一面,是遺憾;一卷卡帶藏了老醫生和老情人的往事,是舊愛;少女洋洋(郭月 飾)在蕩麥搭船背凱里的導覽詞,卻和青年衛衛(余世學 飾),又像古代苗族青年隔山浪漫吟唱,是愛情;故事是講凱里小人物的悲喜,卻又是講人與人之間放諸四海皆準的情感和愛。
片中40分鐘的長鏡頭,以充滿詩意的光影,衡量了時間的存在,也探究了空間的關係。這40分鐘就像陳升在樂團上即席唱出小茉莉極難聽,卻極動人的歌聲,這顆長鏡頭雖然有很多技術上的瑕疵,卻代表了畢贛導演對電影純粹的熱情,更感受得到導演對電影粗獷有力的力量。
導演形容自己是「老靈魂卻帶點孩子氣」,訪談時問導演許多電影創作背後的意涵,畢贛回答都是幾句話,不外乎1.直覺 2.當時就想這樣做 3.做不好,就要承認錯誤,錯誤不會因為是錯誤,而變得美好。重點清楚明瞭,直指創作核心,正是創作者本色。畢贛導演也開始籌備新片,以下即是畢贛導演訪談紀要:
▋拍一部片,看一千次
問:為什麼說自己不敢拍爛片?
畢:我不敢拍爛片的原因是,我不只要說一千次,我還得要看一千次。所以一定要拍自己覺得最滿意的電影。
哪怕技術不是很滿意,但是那個純真的狀態一定要,因為我還要講一千次,我樂意於講一千次,雖然我不太愛講話。
問:有算過自己總共看了幾次嗎?
畢:我和我剪輯師算過,到定剪以前,我們倆算了一下,無論如何,三百次肯定有。
我們剪輯是這樣的,這部片裡面的動作剪輯會十分稀少,都是場景之間、空間的剪輯,每一次你要動一點點空間的剪輯,我們都要從頭看一遍。
我們沒辦法像成龍的打鬥,像這場戲裡面幾個動作你從這看就行,因為他這個結構,你動一點就要從頭開始看,最後還養成了這個潔癖,就是只要後面調整了幾分,我們倆就要從頭看。
有時候我們每天要看四、五遍,一直看到我們倆都出現幻覺,就會覺得這是一部超級好的電影,然後一問別人,別人就搖頭。(大笑)
▋中年男子的歌
問:為什麼會在片中放這麼多伍佰的歌?
畢:我小時候貴州流行台灣歌,在我記憶裡面很深處,台灣的歌就是特別飽滿的音樂。我爸爸經常放伍佰的歌,我覺得特別難聽,我不相信有小孩喜歡伍佰的歌,大概九歲十歲那陣子我一直聽,就特別討厭,它對我有個記憶障礙在那邊。
但我父親很喜歡伍佰,好像中年男子都特別喜歡伍佰,因為他歌裡的情感特別充沛。等到我後來長大開始聽音樂的時候,才發現原來伍佰的歌是那麼的好。
問:片中樂團還演唱了任賢齊〈傷心太平洋〉,為什麼想這麼安排?
畢:那一場戲觀眾看到的空間是單一、二維的,我希望在這空間裡有個聲音可以丈量出那個空間,他的船到那了,他們到那了?那聲音距離有多遠?一下子就知道了。有了這首歌當背景,觀眾可以丈量出這個空間,這樣空間感才會更真實而豐富。
▋對一個民族的最大尊重
問:如何找到像凱里城鄉之間魔幻又寫實的場景?
畢:我找景的判斷是第一個適不適合拍?空間感豐不豐富?第二個是依據我童年的那些經驗,像那個潮濕的房子啊,我就按照我童年的記憶去找,那標準就來自我童年的記憶。
凱里在這十年的變化非常非常大,凱里的發展是很魔幻的,它一下子就變得非常現代化。我記得在我出去念大學前,高中以前,我記得坐三輪車去很遠的地方玩都還會吐,到現在一下子大樓蓋起來了,感覺就是一下子變成一個現代化都市。那就會遺留出很多那種城際、城鄉結構之間的場景,那種場景肯定是我需要的。
問:為什麼會想讓洋洋搭船時,念凱里地方導遊詞?
畢:在那個地方拍,我希望就用那個地方的思維方式,我特別不希望變成一種「偽民俗」。我覺得不能老是只是拍一些苗族的頭飾啊、服飾啊什麼的,我覺得那些並不能把苗族的思維方式、生活慣性、遙遠的記憶很好的表達出來。
我就讓洋洋她念很現代的導遊詞,就用那種苗族青年對唱傳情的方式去念,這種感覺我個人是覺得無與倫比的。
苗族是沒有文字的,它是依照他的歌曲去記錄他的歷史,歌曲和舞蹈,那苗族真正好的東西是視覺和聽覺,經過長期口耳相傳的訓練,這累積是非常非常豐富的。我覺得苗族的特質應該是這樣的。
你看洋洋念導遊詞,我不用說洋洋是苗族,她吟唱的方式正是苗族遺留下來的,是多麼詩意、多麼堅韌的一種記憶方式,我覺得這才是對一個民族最大最大的尊重。
▋用炫技保存最純真的東西
問:為什麼最後這40分鐘想要用長鏡頭拍?
畢:長鏡頭我拍了三次,但真正用的是第一次,充滿了無限的瑕疵。在沒有錢的情況下,你的設備、燈光,不打燈就要用自然光,你需要有光源、需要去設計光源的。沒有錢,沒辦法做這些設計的時候,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我依舊保留它(長鏡頭),就是他還是依舊存在,現在電影裡面很少有很少有的純真。
為什麼要用長鏡頭?其實我覺得任何一種表述的藝術,譬如說拍電影本身就是炫技,拍電影如果不炫技,那拍它幹嘛呢?那拍記錄片就好了。所有的技巧都是為了你的概念服務的、為了你的人物服務的。
所以我從來就不怕炫不炫技,我下面一部電影更炫技,只要保存它最純真的東西,技術就是為了它而服務的。為什麼會提到炫技這個東西?就是因為電影的語言是需要不斷的發展,不斷的需要有人去推動他。
侯導拍片做的都很好,你說《南國再見,南國》是炫技嗎?那麼多技法,但你看不出來有時候,它其實用了很多技法,很多是直覺性的自我梳理。可能侯導都沒有意識到,但他肯定是知道他很會拍很會剪,你說他是炫技嗎?那根本就不是,這些肯定都是為了電影而服務的。
因為電影就是一個特別膚淺、表象的東西,它就是需要這些東西呈現出來。你的樸實是感情的樸實,而不是技法的樸實,我要360度拍攝是有意義的,在我的心裡,就像時鐘一樣,這些所有東西都是為了要表達我的感情。
▋你相信拍得到,就總會拍到它
問:片中很多場景運用鏡子,人物還出現在摩托車後照鏡反射,是特別設計的嗎?
畢:我在想怎麼樣才能調度出,摩托車就在鏡頭前,而人就出現在摩托車的後照鏡框框中間裡,這鏡頭是設計好的。這當中只要任何一點點距離都不在裡面,十厘米他就不在了,動一點點就不在了。這就好像踢世界盃,要十分精準。
這場戲我拍了十幾條,拍了一下午,大家都拍到要崩潰,但是我拍十幾條就拍到了。我覺得還是要相信它,你相信你會拍得到,換個方式講,如果十幾條沒拍到,我就會拍一百條,總有拍得到的時候。
因為你相信拍得到,可能一條就拍到了,那你總會拍到它。所以當你拍到它的時候,這個鏡頭就會很有生命力,因為經過了很多打磨、運氣、等待。所以當我在拍他等待洗摩托車的畫面,我跟他在片中洗車的狀態,我們的狀態都是一樣的。
▋時間、電影與詩
問:陳升在等待、洋洋在等待、衛衛在等待、等待是不是這部片的重要主題?
畢:等待是衡量時間的一個方式。這部電影最本質的就想講的是時間,等待、遺忘,這些都是衡量時間的方式。
問:你是先寫詩出來,還是在劇本裡寫詩?為了拍這部電影寫了20幾首詩?
畢:沒有,我寫詩是寫詩、拍電影是拍電影、劇本我就不管詩,做好結構什麼的,最後劇本的初稿弄完了以後,我會開始安排詩歌的介入,也算是個人的情結吧。
我所有的詩都不是為了電影寫的。剛好電影主角又是一個蹩腳詩人,那時候詩集沒辦法出版,我便想用我各種辦法去表達他的感情,詩也是一個表達的辦法。
我作為他們兩者(電影、詩)之間的創作者,肯定有共通點,我想表達的情感、寫的詩、拍的電影,那個感情肯定是我。所以找出共通的地方就好。
當我的光曝在你身上,重逢就是一間暗室。(念出這首詩句舉例)
我寫了這首詩,也寫出劇本的結構出來,後來我發現那場戲的意義跟我這首詩很合,但是我不用特別去找,因為都在我腦子裡面。詩也在、場景也在,我馬上就無縫匹配放在一起了。
▋我目前只拍自己想拍的東西
問:之前去法國南特影展,有甚麼感想嗎?
畢:法國人最擅長電影語言,我就用電影語言跟你作交流。我不講歷史,不講民族,我就講電影語言。我就用你最擅長的東西,拿出來跟你講。我所有的感情在裡面,我所有的生活在裡面,那就沒問題了。
問:為什麼不接受其他拍片的邀約?
畢:得了金馬新導演後,我被更多人看見了,謝謝金馬獎給我的肯定,讓我獲得更多的機會,可以拍自己要拍的。我想做的東西,我認為它足夠好,好到沒有任何邀約可以離他一百米。如果有一個邀約,可以接近我想做的東西有十米近,那我肯定會做的。但十米都沒有,永遠是十萬公里,所以我目前只拍自己想拍的東西。
採訪後記:
「我總是在電影中死裡逃生」,是畢贛導演在拍這部片形容自己如何置之死地而後生時說的話。很難想像拍攝時,他每天起床都不知道接下來的錢怎麼生出來,還要說服劇組不能散,最後是靠老師丁建國金援才能拍完這部片,他卻靠著長達40分的長鏡頭,展現出電影人拼到底的企圖心,在最貧瘠、最艱困的創作土壤上,反倒是開出一朵粗獷有力的藝術之花。
畢贛的大學老師丁建國,不只是一直賞識他的電影伯樂,最後更拿了自己存了多年的積蓄資助他拍出這部片,這段老師對學生付出不求回報的花絮,就像《新天堂樂園》裡多多和放映師艾費多的真摯情感,電影之外,真實故事總是更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