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剛剛二刷這部片,再回頭看看版友們的心得文章與推文交流,覺得這片的確實在很「鏘」,在彷若嗑了藥的迷幻中很容易一頭霧水。畢竟這片的題材是 1975 J.G.Ballard 小說,若想在本片的狂歡派對與大亂鬥中找出劇情意義,恐怕還是跟著這個脈絡比較有跡可循。
此前我已經發過一篇關於本片的無雷背景文章《摩天樓 High-Rise,粗獷主義烏托邦》,根據本片的 1970s背景與現代建築場景回溯 High-Rise相關理念,文章網址如下,眾多概念照年代順序來看有:
https://www.ptt.cc/bbs/movie/M.1461360731.A.C4F.html
1920s 現代建築運動,柯比意提出 Plan Voisin健康城市模型,以摩天樓住宅為基礎;
1945 二戰結束,現代住宅新建需求激增,「現代主義」建築成為社會主義住宅實踐;
1952 柯比意於馬賽公寓 Unité d'Habitation實現「高樓城市」理念;
1950s 英國學習馬賽公寓發展出英國版本的「空中街道」形式;
1950s-1970s 英國住宅建設發展出「粗獷主義」建築風格;
1970s 英國住宅開始引入跨階層「混合居住」理念;
1975 《摩天樓》High-Rise 小說出版;
1979 柴契爾夫人領導保守黨執政,開啟英國新自由主義年代。
本片在一片混亂中最高調直白的概念,就是片尾柴契爾夫人廣播的聲音「只有一個資本主義,端看資本在哪些人手上而已」。但原著小說出版的時候還沒進入柴契爾夫人時代呀,從戰後到此時英國不管是保守黨還是工黨基本上都還在努力重建英國經濟、建築與社會呀,當然英國從來就是老牌資本主義國家,只是一直都有工會對抗,也一直都有社會主義理念彌補資本主義產生的失衡,直到柴契爾夫人時代才整個崩潰一去不返。
本片有個小朋友,每次拿著萬花筒當望遠鏡,男主角 Laing問他看見什麼他總是回「我看見未來」。「未來」,也許在這片裡指的就是片尾的柴契爾夫人時代 (1979-),那將英國整個轉向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的新資本主義年代;而「現在」指的可能就是原著出版的 1975 年,是 1950s-1970s英國以 High-Rise大量建造住宅、解決居住問題、塑造混合階層社區的社會主義理想年代,而且已是這年代的末期。片尾小朋友再拿起萬花筒,看到的未來是代表理想的建築師被槍殺、人人為己你爭我鬥搶食資源。
在這個脈絡下,我們也許可以發現《摩天樓》這片未必是在控訴資本主義,而更可能是嘲笑社會主義(現代主義建築)的天真理想。而若要說這片「反烏托邦」也許也言之成理,但並不像近年我們愛看的那些有個極權家長操弄一切的反烏托邦小說電影,這片反而是在講述一個極權真空、操弄失控的失能烏托邦。
High-Rise 摩天樓,對內自足對外隔離
從 1952 馬賽公寓以來,這種 High-Rise的住宅理想就是把生活機能全包在一棟高樓中,有休閒層購物層服務層等等,和本片的游泳池層與超市層異曲同工,就是要人除了工作之外、所有關於「居住」的機能可以全部關在這裡再也不用出去。也因此,此建築風潮發展出的「粗獷主義」風格變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嚴肅堡壘,在建築表情上不歡迎外界進來也不鼓勵住民出去。
於是,High-Rise 就成了一種理想的封閉型社區,說難聽是好控制,說好聽就是易於實踐階級融合的「社區」夢想。看看本片,除了這棟摩天樓場景之外,只有讓斗森開車出去上班兩次,事實上低層記者們除了上班也根本沒有要出去的理由,生活可以全在這裡面不用出去;甚至到了大樓危急時,竟然也沒有人想要出去尋求外援,只想著留在大樓裡向內吃自己 XD 說到極致,就是片頭片尾說斗森「Laing 越來越享受摩天樓生活」。
上層與下層,假融合真分化
住 40 樓的建築師 Royal,如所有雄心壯志的建築師一樣,不只設計建築還自命設計生活,也就是妄圖設計人性。他的理想是階級融合,設定此生活型態後就靠建築當生活的容器,可惜一直不如他所願,總是疑惑自己的設計是否少做了什麼?後來才漸漸覺悟可能是做太多了,也就是太執著、太強求,根本不切實際。
說到階級,本片的上中下層也並非截然分明的貴族、中產與底層。樓上那些人也不是公爵伯爵而是高端專業菁英,愛開巴洛克 party只不過是過過貴族乾癮而已;低層的王爾德等人是 BBC記者群,明明也是中產階級但是文化產業比較苦哈哈而已。常跟樓下混的還有一位心理醫生,腦科醫生 Laing則是嚴守中立安份跟樓上樓下都能混。這些人,老實說也沒什麼底層與貴族,就當是中產階級不同收入水平即可。
同一棟樓說「階級融合」,其實還是上層玩上層的、下層玩下層的。不同層的人在現代主義建築師包含本片建築師 Royal心中是應該要水乳交融的,實際上當然也沒人設下有形壁壘阻攔上下層自由移動啦,但一定會酸會嗆會流言蜚語打退堂鼓。譬如 Laing受建築師之邀上樓開趴,被嘲笑捉弄;但上層的女演員(Sienna Guilloy我的吉兒呀!)下來超級市場買菜,還不是被超市小妹(Stacy Martin我的小喬呀!)嗤之以鼻說閒話?
鬥爭與派對,除了資源更是文化
本片表面上,上下層的衝突起於資源分配問題,停電停水停電梯造成了有限資源的衝突,只好走紅海策略你死我活。事實上這很笨,出去不就好了?但這就是現代主義建築的低密度疏離之心理效應,看看 Laing站在廣大無邊的停車場上多麼不知所措;這也是粗獷主義建築的粗野堡壘意象,不歡迎外人進來、內部居民也固守堡壘死不出去。出了事竟然誰都不想走,拒絕一切外援,專心向內榨取內部資源。
而內部資源真斷了嗎?那也未必。照建築師 Royal階級融合的混合居住社區之理想,應該事不分階級共體時艱共同管理資源,停個幾天水電一定撐得過,不久就會回歸完美。不過這當然只是傻建築師的白日夢,不同階層的住戶別說在資源短缺時無法合作共生,事實上還沒斷水斷電前的承平時期早就已經擦槍走火。
本片衝突,其實開出第一槍闖出第一個大禍的,就是男主角 Laing。他只不過看 39 樓貴公子醫學生 Monroe 趾高氣昂不順眼,謊報個健檢結果就害他跳樓了,這才點燃導火線,尤其打開了狂人 Wilder 身為下層記者忿忿不平的好奇心,才走上無限上綱挑戰平衡的暴走之旅。
Wilder 第一次大暴走,當然是帶著孩子們佔領游泳池,更在泳池派對中殺了女演員的愛犬而激起第二個血仇。此時尚未停電水停電,暴動殺戮無涉資源爭奪,而是文化競爭:我們就是不爽上層富人、就是不爽你們假惺惺派對也要包場、當然用我們的孩子戲水派對將你一軍;而後上層的要復仇,也先想辦「更棒的派對」打趴 Wilder ,不落人後佔領下層超市。看看這些英國人不論上層下層,每天生活的重心就是派對,這正是屬於他們自我認同的文化表現呀!
在此,傳統資本主義的階級鬥爭已經無法完全套用在本片,本片不是如《末日列車》單向地上層剝削下層、下層向上層革命。比起《末》片,《摩》片的樓上樓下地位相對均等,兩邊互看不順眼、兩邊互相挑釁叫陣、然後兩邊互相入侵佔領對方領域。畢竟,《末》片還可以說是隱喻階級的超現實電影,而《摩》片可是基於英國真實蓋出的建築場景與真實發生的跨階層混合居住,不是超現實而更接近寫實,頂多是戲劇化一點而已。
男人與女人,爭鋒與持家
許多觀眾都注意到本片的性別問題,發現在上對下的剝削中,「底層男人」如 Wilder 毫無生機只有一搏,女人則還能攀援富貴去和頂層建築師上床讓他包養。這樣說的確很悲哀,不過若把這個「上層剝削下層」的傳統階級鬥爭模型拋下,我們也可以從本片的性別差異當中閱讀出截然不同的訊息。
先從 Wilder 與懷孕妻子 Helen的關係來看看,這位王爾德根本沒在養家的,放著大腹便便的妻子照料一堆孩子相依為命,妻子哀求留點錢下來也懶得留,自己出去卻不是去找物資回家餵飽妻小,而是去與看不順眼的上層「文化競爭」拼一口氣... 他的行動理念根本和競爭物質資源養家活口的階級鬥爭無關,而更像血氣方剛的街頭男孩驍勇鬥狠只為出口氣。上層的有錢敵人們也沒好到哪去,只不過是有錢的驍勇鬥狠而已,要佔領下層超市只是圖個爽快,亂打一通出口惡氣卻不動超市資源,鏡頭拍到有在搶資源的只有 Laing而已。
血氣男孩的自私爭鋒,最嚴重的就是「你上了我老婆」,根本只把妻子當財產與面子在看的,自己不但平常不幫妻子持家也不噓寒問暖,甚至有機會還樂得去上別家的女人滿足自己的自信與雄風。無獨有偶,上層有錢人也一樣,平常使喚女傭,女傭斷貨了就使喚老婆,然後心理只想著驍勇鬥狠要給樓下潑猴一個教訓... 拜託在這資源短缺的時節,誰的打架是為爭取資源而打呢?本片都沒拍,只拍大家打殺得很爽而已,「爭取資源」云云反而像是個開打的藉口。
本片男人只在出口氣,只有女人在務實養家活口。看男人打打殺殺了那麼多戲份,那女人的戲份主要在哪呢?有 Helen大腹便便與孩子相依為命、有 Charlotte孤身帶孩子一直找男人、有超市小妹撿到本法文書就要力爭上游、有建築師妻子在資源崩潰後洗手作羹湯、當然也有瘋狂女演員一直問人要不要簽名... 不過女人們最高調的一場行動,竟是在片尾一起穿白衣、一起整理建築圖與模型、一人一刀砍死行刺建築師的 Wilder !
建築師,神的執念孕育美麗世界
雖然沒有一個個明說,但片尾強烈暗示這棟大樓不管上層中層還是下層的女人,都是建築師 Royal的情婦。Charlotte 的小孩是他的、說不定 Helen的小孩也是他的、搞不好全棟樓小孩也都是他的私生子女? XD 如果從傳統階級鬥爭眼光看,也許又會覺得「這個住 40 樓頂層的吃遍了全樓各階層女人」,真是斯文敗類;不過放在現代主義建築師的歷史理念下,我也傾向做出不同的解讀,可能還是敗類,不過至少有個值得傾聽的理念。
首先,建築師 Royal是屬於上層嗎?那倒未必。在一場上層男人們計畫痛宰 Wilder 的小會議中,Royal 明確地與大家畫清界線:「這是我開的派對,是我邀請了你們大家來」,很明確地將自己置身 39 層樓所有階層之外,將這整棟摩天樓與 high-rise生活視為自己的派對,也就是自己的現代主義烏托邦設計。不管摩天樓分多少種階級,建築師都自命超然於他們,是神一般的存在。
前面說過,現代主義建築師除了設計建築物,更設計理想生活、甚至設計理想人性!當然現實的生活與人性不由建築師所控制,但哪個建築師不把建築當自己的孩子?哪個現代主義建築師不希望自己能像生個孩子一樣蓋出建築物、孕育美好生活烏托邦?當「生育」指涉建築師的設計大夢時,我們就可以對整棟摩天樓情婦們做出另一個更具關懷的解讀:
建築師 Royal的烏托邦夢想,每個階層的男人都自顧驍勇鬥狠懶得理會,只有女人們認真地要一起經營這美好生活,紛紛加入建築師這邊讓他播下希望種子,然後回家含辛茹苦拉拔孩子長大成人。烏托邦的希望只會在他們身上,不會在驍勇鬥狠的男人身上。因此,當一路鬥到底的男人代表 Wilder 來殺死建築師時,女人們苦心經營的希望都破碎了,當然一人一刀咬牙切齒殺死 Wilder 。
建築師 Royal當然是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家,但本片與其說批判他,不如說嘲笑他的天真而不勝唏噓。建築師的現代主義建築志業,也就是英國這老牌資本主義國家體制下的社會主義跨階級共生理想,在 1975 年這「粗獷主義」高樓住宅的顛峰時期,Ballard 彷彿已經預見這烏托邦美夢的隕落,因而書寫了這個人人為己率獸食人的瘋狂世界。這個故事沒有針對任何階級控訴或讚揚,只是冷冷地把所有階級打混再分成部落,看見個人主義與利己主義的人心在每個階層都是一個樣子。
隨著柴契爾夫人宣揚「只有一個資本主義」的聲音出現,時序終於從《摩天樓》原著出版的 1975 年,進入美夢正式隕落的 1979 年。胸懷理想的建築師死去、驍勇鬥狠的血氣男孩們多敗俱傷,剩下的就是最懂得置身事外、保護自己、徹頭徹尾利己主義、又保持英國紳士道貌岸然身段笑容的 Laing。在英國自此大轉向一去不返的 1979-1990柴契爾夫人時代,正是這些自利的個人準備摩拳擦掌,毫無底線如蟑螂般存活下去、大放異彩!
男主角 Laing的複雜與矛盾
雖說一路中立為己聽起來相當自私,但我們且先放下這個成見,誰說人人都該路見不平挺身而出?這種中立利己的人正是英式保守紳士典型(當然英國也有另一種騎士精神的紳士典型),是井水不犯河水消極逐流的 private man 而不是積極入世的 public man。近來才在《夜班經理》看過抖森外冷內熱的演技,在《摩天樓》則一百八十度轉彎成外熱內冷,要跟人聊天打屁跳舞開趴可以,但真跟人談內心甚至被直指真相時,只是冷靜禮貌地 "I am sorry that you thought that way".
然而,Laing 竟是這個摩天樓部落叢林當中,唯一可以淡淡地廣結善緣遊走上下層的人,大家對他的印象就是安份守己「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因此公共事務叫不出他、部落戰爭打不到他,頂多只有公事公辦的專業委託請得動他,一般來說只有喝酒享樂亂聊天時男人才會想到他。
那女人呢?女人則是尋求感情慰藉想打一炮時都會找上他 XD 不過,正如同以上討論建築師與情婦們得態度,在此我也不想用傳統「男人捍衛財產與尊嚴」的邏輯來看待女人的性,而寧可從生育與持家的角度看。既然女人不是屬於任何人的財產,那她們的性對象選擇或求偶行為該如何有意義呢?
綜觀整棟樓的男人,不論收入高低全都是驍勇鬥狠的部落野人,想要認真經營生活的女人跟上他們總沒好下場;要跟,就要跟願意長治久安的男人,在本片就只有胸懷烏托邦理想的建築師 Royal、以及自闢一方好好經營一己生活的 Laing,跟他們上床一方面是僅有的溫柔慰藉、另一方面也是可以託付家庭與生活理想。還真剛好,整棟樓的男人不論上下層都讓建築師 Royal大失所望嗤之以鼻,他唯一眼睛一亮看到的希望,竟是這個平庸中立只為一己的 Laing,說不定 Laing才是他心目中烏托邦「各司其職、各安其位」的理想社區人?
這是 1975 年前風行了二十多年的現代社區幻夢,理想是好的但期待不切實際,關於人要怎麼樣在社區之間成為積極入世的「公共人」,此後四十年至今在全球也有更多更深的研究討論。Ballard 在 1970s的幾本現代都市空間主題小說,都在講述這個烏托邦幻夢的隕落,對這些現代主義計畫的淑世理念既是唏噓地疼惜、又是尖銳地嘲諷。
《摩天樓》這個故事的一陣亂仗後,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Laing 都是唯一存活下來的主要角色,他的獨善其身令人厭惡地冷眼旁觀見死不救,但也令人欣慰地至少讓人類這愚蠢物種留下一脈香火。至於這個故事是要褒揚 Laing還是批判 Laing?我覺得都已經不是有意義的問題了,這只是人類的建築與社區概念進展到 1975 的一個小結,有甜也有苦、有絕望也有希望,只等著我們跟著 Laing整理儀容環境重新站起,踏進下一個世代看看能走出什麼新局。
很多觀眾可能會一頭霧水,質疑看了這片有什麼意義或「收穫」呢?事實上《摩天樓》的美好理想與黑暗現實離我們一點也不遙遠,表面意義上本片的跨階層「混合居住」理想在 2010s的今日一樣在國際間大行其道,所有社會住宅都在想方設法鼓勵混居夢想融合,包括我們台北市社會住宅計畫從郝冰到柯P 都跟上潮流訴求同一價值,但遇到的現實阻力一樣很大,而且阻力背後的強大後勁更是恐怖。
「混合居住」的場景也未必只是一棟大樓或一個社區,也可以延伸到任何「同舟一命」的處境,譬如同一家同一校同公司或同一國家,我們總是被賦予光明神聖的大同理想,但現實總是搖搖欲墜隨時崩潰。現在的我們也並沒比 1975 《摩天樓》高明多少,只是看看歷史警訊回想今日自身,小心翼翼繼續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