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just…want to be a man who has been to a concert with a girl in a red
dress. Just for a few minutes more. ”
這一段台詞說盡了Will的心聲,也是支撐Will選擇要安樂死決定的最大理由。人是一
種在愛與被愛、給予與被給予之間獲得滿足感、因而感受到幸福的生物。
而自從意外發生之後,Will徹頭徹尾成了「被給予」、「被愛」、「被施捨」的那一
方。每個人看著他的眼神都帶著關愛、憐憫與同情。
生活不能自理、事事要人照料,甚至關於他自己的切身事情,他母親也當著他的面全
權作主,越過他與旁人溝通。遭逢意外、復健效能有限的絕望感加上週遭人的眼光,讓他
忘卻、放棄了善待他人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惡劣的態度跟尖酸刻薄的話語。
而Lou在這個時候出現。
即使有自己的夢想,但肩負家中經濟一部分的來源,Lou從未為自己聲張過。因為蛋
糕店倒閉而失業,急需工作的她想也不想就接下了Will的陪伴工作──一份在半年內讓
Will回心轉意反悔安樂死的工作。當然一開始Lou並不清楚這份工作主要的目的,在主要
照護都由Nathan負責、Will又態度惡劣的狀況下,Lou這份工作也做得戰戰兢兢又難受,
直到Will因為前女友跟好朋友在一起的消息而發怒,對Lou刁難更甚,Lou才終於狠狠地說
了Will一頓。
這裡的互動其實很有趣,Will按理說是Lou的雇主,朝Will發脾氣可能會丟工作,但
Lou卻這麼做了:「我只是想把我的工作做好,你可以不用這麼刻薄!」;但對於家裡給
的經濟壓力、對於Patrick擅自修改了渡假地點一事,卻從來沒有表達過不滿,反而是強
顏歡笑。這大概就是Lou的個性──因為不想給對自己好、愛自己的人添麻煩,所以從來
沒表達過自己真正的想法,卻對身為雇主兼病人的Will表達了情緒。
我想這也是Lou跟Patrick之間的障礙所在。
交往七年,Patrick卻從來不知道Lou最想要的是一雙黑黃條紋褲襪,生日派對因為跑
步而遲到,禮物送上一條只鑲有自己名字的項鍊;交往七年,Lou卻從來沒學會跟Patrick
溝通自己的心聲,或許也是因為實在不好拒絕Patrick的心意,所以在Patrick決定那個
Lou自己根本就不想去的旅行地點時,選擇強顏歡笑,而不是告訴他「其實我不希望我們
的旅行只是你比賽的附屬品」。
在兩人數次為了Will的事情起紛爭的時候,Lou往往只說抱歉,卻不願意多做解釋。
若非為了替決定要安樂死的Will守密,那麼也就說明了Lou覺得多做解釋無益。這更突顯了
兩人之間巨大的問題,交往七年卻未曾理解過彼此的個性與想法,甚至連多說幾句都顯得
無可奈何。
Patrick一直很耀眼地在跑、對自己充滿自信,Lou總一直在追,甚至騎腳踏車都不一
定跟得上──追的卻也不是Lou自己真正想要的,而Patrick從未察覺。他倆的步調從未一
致,更從未理解彼此的想法。當一段感情總是一方在唱一方在和,那麼總會落拍的。
但或許就是因為跟Will一開始沒有感情在、沒有羈絆的壓力,Lou反而明確表達了自
己的不滿;而對於長期以來旁人總是小心翼翼、輕聲呵護自己的Will來說,突然意識到原
來自己還能「做點什麼、友善一些」,而不是事事都被控制、關愛,他只需要當那個被投
以滿滿同情眼光的悲劇男主角:負責壞脾氣、負責氣餒他的人生、負責頹廢又暴戾,扮演
一個「眾人預期、期待眼光下的殘障者」直到他死掉那一天。
在這樣的情況下,Will發現自己原來還可以不一樣;而Lou則嘗試著做好雇主囑咐的
工作,希望Will還能多嘗試點樂趣,試圖讓Will看似一片枯槁的人生能有逆轉的可能。所
以Will終於願意出家門、看球賽、聽音樂會,甚至看DVD,這一切的誘因很簡單,就是
Will不是為了想滿足自己一些什麼,而是Lou拿了自己當藉口,讓Will覺得「自己還能為
他人做點什麼」,讓他覺得自己還是能夠為他人付出、為他人帶來快樂,而不是總是迎來
父母的淚水、朋友的惋惜,還有根本並非真的關心而只是風涼的話語。
但也就僅止於此了。
再怎麼看見Lou的笑容、再怎麼因此而感到滿足,也真的就僅止於此了。即使他想帶
穿紅洋裝的女孩去聽音樂會,他也還是必須倚賴著女孩開車;即使他想為女孩送上女孩最
想要的黃黑條紋褲襪,但也還是必須倚賴女孩自己把禮物從袋子裡拿出來;即使他最後愛
上了女孩,他卻也不能做得更多。他自身的未來沒有任何不可預期,包括他跟女孩的未來
,只要他自己牽涉其中,就注定只能是一座看得見邊界的湖泊,而不是廣闊無邊、奔流至
世界各地的大海。
就如同Will對Lou說的:「知道自己還有無限可能,是一種奢侈。(Knowing you
still have possibilities is a luxury.」
因為Will Traynor的人生再怎麼快樂也就只能停在這裡,無論如何他都必須仰賴他人
才得已活下去──即使那個「他人」並不介意,但那形同綁死Lou的人生,所以他選擇放
手:而這是少數他能夠做選擇的事情。
就如同Will的父親說的「我們必須讓Will找回男人的尊嚴」,但這裡我更傾向解釋為
「找回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為自己做決定、為自己做的決定負責,清楚自己要什麼,
而不是事事由他人代勞。後者這輩子是再也不可能回復了,但至少他還能決定究竟要怎麼
面對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生命。
而Lou不同。沒有了Will的牽絆,Lou不必時時刻刻伴他身旁,無須想像Lou下半輩子
就只能待在Will身邊。她能去巴黎、她能去學時尚。他不要她錯過一個可能對她更好的男
人──他早就在兩人的言談之間聽出來她一直以來為了家人壓抑自己的人生卻又避談這件
事情,甚至可以大方承認「我就是在轉移話題」。更因為如此,他又怎麼能成為她這一生
的絆腳石?
所以他的決定始終都不曾動搖,因為他很清楚這不是他要的人生。他更不要因為這樣
的人生,去耽誤Lou那有無限可能的未來;面對這樣的Will眾人用盡了全力卻也束手無策
,但事實上這也本來就是他自己的人生,最有資格為他自己人生下決定的,也就只有他自
己了。因為仍然清醒卻不能掌控身體的痛苦、在夢裡仍然可以自由奔跑的快樂,醒來卻往
事已矣。
所以即使母親再不捨、有多麼深沉的親情也不能理解他的痛苦;即使Lou帶給了Will
多麼與眾不同的快樂,卻也更改不了Will的意志。Will前女友說「你只能幫助想被幫助的
人」,我個人認為這句話是武斷了點。畢竟做下這決定的Will本來就沒有想要被幫助、被
救贖的念頭,Lou妹妹這話似乎將想要安樂死的Will放在一個「需要被拯救」的客體位置
上(當然除了Nathan跟Will父親之外,所有人或許都用這種角度在看待Will),但或許
Will不需要這樣的關懷跟救助,他需要的或許就只是尊重他還有自己的意志,為自己做決
定的這件事情罷了。
就如同Lou的父親在最後關頭告訴Lou的,「你不能改變任何人,你所能做的,就只是
去愛他們。」
一句輕輕巧巧,說來簡單但卻極其困難做到。
愛其實很簡單,但「只是去愛自己愛的人」卻很困難。人往往會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
夠過得好--按照自己覺得會過得好的方式,全盤把那樣的價值觀塞給對方,甚至強迫對
方按照自己的方式過活,以為那樣對方就會跟自己一樣幸福,但事實卻不然。因為每一個
生命個體皆不相同,你以為的好卻是我的不快樂,我的為你好對你來說卻是喘不過氣的壓
迫。
因此我會覺得中文譯名翻得貼切卻又不貼切──貼切的點在於,從片中每一個角色與
他們所愛的人的角度出發,每一個人都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夠「好好的」,我就是要你好
好的,這對我來說就夠了。不夠貼切的點在於,真正能夠讓對方「好好的」的方式,並不
是去控制、不是去強迫、不是去說服、不是硬把自己的價值觀塞給對方,一味讓對方朝自
己想要的方向去。
而是只是去支持你愛的人做的決定、去理解他的動機、去擁抱他的痛苦、去體諒他的
想法,還有,去愛他們。去愛他們的全部,如此足矣。因此於我自身觀點,這是一部讓人
們去思考究竟什麼是愛、又該如何去愛的電影。
然而雖說電影視角是看似從Lou的角度出發,但對我來說我卻從Will的角度獲得了滿
漲於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緒。雖說在電影過程當中Will從Lou那裏獲得的歡笑不少、快樂也
有,但徹頭徹尾這都是一部於我來說絕望到窒息的電影。Lou因為Will而成為了一個截然
不同的人,她珍惜與Will相處的時光並希望持續下去,她成長了、看見了那些無限可能的
夢想跟未來。
但對於Will來說,即使再怎麼快樂,但他的時間就此停留在出車禍的一霎那,再也前
進不了。他是愛上了Lou,但他卻不能盡全力地去愛。一切的可預見性只證明著一個悲傷
的事實:「他的愛是有限的,甚至,他的人生也早就被釘死了。」而對我來說,當想愛一
個人卻不能愛的時候,餘下的只有深深的無奈與痛苦,再沒有其他東西了。
我個人一直很討厭那種拿各種生命殘缺來教人要珍惜生命、活在當下的勵志故事,心
靈雞湯類的更是排斥到底。只因為我以為每個人都是不同的獨立個體,每個人的人生都有
不同程度上心理、生理的苦痛、每個人都有自己過不去的難題,不可比較也不能套用,沒
有誰比較可憐也沒有誰比較舒坦。
但這部電影卻意外並不讓我反感,或許是因為它不是圓滿結局,也或許是因為它並不
教條式地告訴你「人應該要怎麼『活著』」,而是透過一個故事告訴你「這故事裡的人選
擇這樣面對人生、這樣去愛」。那麼看完這個故事的我們,又要怎麼面對自己還持續進行
著的人生,又該怎麼去愛那些我們還能愛,又或者不能繼續愛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