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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我的日文老師曾經在上課時說過:「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讀小說呢?
小說所寫的,不全都是假的嗎?」那時課堂中只有振筆疾書的窸窣聲響,人
群中微微有些漣漪,但很快就平復下來,恢復了沉默。幾年前的事情了,但
那個問號,我一直放在心裡詢問自己。
為什麼要讀小說,為何要看電影呢?當我們展開書本,當我們坐進黑暗的房
間時,我們其實很清楚,那些故事都帶著虛構的成份。但我們總是相信,就
算劇情是假造,人物是幻覺,但裡面的情感,至少可以是真實不虛的。在苦
寂的人間世,越是宣稱自己是真實的,反倒可疑。而不掩飾虛妄的,才更能
從中見其真淳。
清淡含蓄,卻又一言三刀
這是一直以來我坐在黑暗的房間時殷切盼望的。總期待在螢幕上播放的人間
悲喜劇,能為真實的人生尋訪出路。畢竟現實縱使笑得張狂,哭得誇張,但
卻仍不明白為何在某些時刻,日子與日子的罅隙間,那些膨脹滿溢,無以名
之的情緒如同沛然莫禦的洪流,無法抵擋,侵襲八方。期待有人能解語知情,
親切地告訴我們,那些不算陌生但也不頂熟悉的情緒,究竟是其來有自還是
無端而來。
我們也許渴望某個聰慧的導演編劇,憑著清淡含蓄,卻又一言三刀的作品,
為我們映照世界的真實太久了。關於離去的失落,不在的空洞,分別的酸楚,
那些無形卻又巨大的茫漠地帶。死畢竟是包含在生的一部分中,終歸無法逃
脫,總是要面對的一部分。
所以當【夏日情事】的開頭,窈窕明麗的女子在陽光美好的草地上倒下時,
導演並沒有刻意加強其戲劇性,那像是在場景中一個理所當然的開展。野餐
的人們,閒談的人們的和諧並未被倒地的女子打破,修長的腿不再走路,讀
過電影本事的觀眾都很明白,這就是她的最後身影。
但這最後身影卻也是無比優雅的,與悲愴無涉的優雅。在清淡如一條清緩小
河的音樂奏起時,我就已經有預感,這大概是我所見過,最節制的一部,談
論愛人離世的電影。
無所不在的茫漠孤絕
情感濃烈的電影其實是現在影像敘事的主流。在角色身邊重要的人離世時,充
滿戲劇張力的攝影畫面,煽情富足的配樂,以及演員聲嘶力竭的悲苦神情,是
我們對於離去這一件事情的第一印象。我們被反覆教育,迴轉印刻,所以總對
離世的模型有種激烈的想像,甚至也被教育在面對自己人生時,也應該如此。
但是,如果身邊真的有至親離世,就會發覺,那種被拋棄的感覺,是會讓任何
一種飽滿情緒都流於虛偽造作的。那無所不在,卻又難以須臾分離。甚至不能
清晰表達,那究竟是什麼樣的輪廓,只能一再一再地,用破碎的生活去描摹它。
面對真正的離世,大概很難大張旗鼓地表現。那更像是在日常生活的領域中,
出現了大大小小的盲區。你不經意地注視著那些盲目的地帶,感受不到色彩,
接收不到聲音,那就像是你的五官徹底喪失,眼瞎耳聾一般。不需要特別的感
召,就算是日常飲食,起居活動,那種孤絕的感覺以無所不在的茫漠感提醒著
被留下的人,對方的不在。
所以當那位優雅的女子莎夏(茱蒂絲薛拉 飾)倒下後,莎夏的男朋友勞倫斯(安
德斯丹尼爾森李 飾)在事件發生後的五日,對朋友茱恩說:
「我依舊覺得莎夏會隨時出現,坐下來吃掉我的半個三明治」
勞倫斯說著這句話時,比起深沈的痛楚,更多的是空茫。他沒有想像到,那三
明治就這樣擱在地上,再也不會有人笑著撿起咬上一口了。如果這時,勞倫斯
能夠感受到自己融入莎夏的家族,與家族一起共同分擔,也許會稍微減緩一些
茫然的隔絕感。但勞倫斯發現,女友莎夏那種總是知道自己要些什麼,就算不
知道也會逼自己做決定的性格,其實是來自家族遺傳。面對愛人的家族俐落明
快地處理所有事情,他只能無助地體認到排除在外的隔絕感,一點辦法也沒有。
家族們彼此扶持,想盡辦法袪除離去的痛楚時,被留下的愛人心中,卻是充滿
孤絕的。遺族還是一族,但失去了伴侶,真的還能叫做愛人嗎?那是無法對人
言明的隔閡。葬禮結束後,勞倫斯在原來的居處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幫你想好了你的新書名字,就叫《搭著地鐵去公園》」
往往也是這樣的小小事物,明確而殘酷的提醒,愛人的再也不在。但沒有淚水,
沒有扭曲的臉孔。勞倫斯只能楞楞看著那一枚親切的提示,換算成自己與莎夏,
逐漸擴大的距離。
紙匣中哀傷的心搏
柏林。巴黎。紐約。【夏日情事】透過愛人離世後的三個夏天的輾轉漂流,召喚
心中的無根感。觀眾在閱讀著勞倫斯與柔伊的人生,悄悄的發現,有時候總會陷
入再也沒有一個港灣可以停留,只能夠無止盡的飄盪時刻。我想在每一段穩定的
關係驟然失去時,身處關係中的人們都會同時感受到那種舉目一望,生者曾經留
存的證明就在眼前的無聲哀鳴吧。
而且,如果那些相似的姿態與形象,一再一再地提醒自己,那麼,再怎麼樣試圖
轉身,也很難背離。勞倫斯看到莎夏妹妹柔伊的酒窩,她的耳朵形狀,足以讓勞
倫斯靜靜地凝視許久。莎夏與柔伊畢竟是兩個人,但是看著柔伊與她的丈夫大衛
兩人的自然繾綣,勞倫斯的心中應該更加強烈地感受到酸楚。所有的美好祝福,
在失去的那一瞬間,全都變成了詛咒。
但是,現實生活中,面對過於巨大的傷痛,是不會用飽滿的情緒來承接的。更有
可能的,是不斷重複告訴關心自己的人。我還好嗎?我還好,還剩下好,僅剩下
好。好還在,而我自己已經不見了。
但也許傷痛一直都不會是直接的顯像的。不論身在何處,要前往何方。傷痛不是
一場哭號的暴雨,不是一次淚流滿面的狂風就能夠止息的。有時因為對方已經成
為了自己的一部分,要確認痛楚需要漫長的時間,要能夠真正面對清創,更需要
時間。那就像是包在一層紙匣裡面緩緩跳動的物體。隔著薄薄的紙,你知道。你
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匣中物體的脈動,感覺到那哀傷的心搏。
燙進影子裡的黑暗
如果是大眾愛情劇的導演,大概就會把這樣的離別劇碼,再度用聚合連串起來吧。
要讓勞倫斯愛上柔伊,這是多麼簡單的一件事情,也能夠符合觀眾的期待。看著勞
倫斯與莎夏的分身再續情緣。帶點惡意的看著他們,不論是他們最終在一起,或是
分開,都可以輕易地把這個故事放下。在一起是背叛,而分開是不幸的常態。不論
是哪一種結局,那都不會抵達幸福的。
這不會是導演與編劇想要的事情。雖然是一部歐洲電影,在感情的表達上,【夏日
情事】卻意外地有著日式的含蓄簡約。在劇中,甚至很少特寫流淚的畫面。明明是
一部悼亡的電影,但在電影畫面中,屬於夏季明亮流動的光影卻交織在輕快的劇情
之中。一年後,在法國,莎夏的妹妹柔伊與兒子尼爾斯在水汽氤氳的街道上漫步;
邊吃著冰淇淋邊在綠蔭草地上玩著踩影子的遊戲;在海灘曬著太陽游泳。這些充滿
了歡快的鏡頭,都與悲傷絕緣。觀眾會有些錯愕,甚至有些皺眉。難道對這些生者
來說,莎夏真的是無足輕重的嗎?
當然不是的。傷痛不是表面的哭嚎而已,那更像是命運女神把一道黑暗熨進了自己
的影子中。以後時時刻刻,都得攜帶著那一片黑暗邁步行走。某一天,柔伊上樓,
發覺母親遲遲未出房門。她上樓,發現母親坐在床沿無助地流淚。柔伊摟著母親,
瞭然於心,但卻又手足無措。之後父親才說,母親在兩個月前,就已經開始看精神
科醫生。母親試圖用園藝來填滿自己的生活,但卻發現那巨大的空洞卻是再也填不
滿的了。
流淌的時間所帶走的
但留下來的人,誰不是舉目皆茫漠呢?柔伊終於鼓起勇氣,深呼吸了幾次之後,進
入了莎夏昔日的房間。她在房間內四處尋找莎夏往日的跡證,最後記起了一些什麼,
傳遞給勞倫斯。那是在許多年以前,八月的愛丁堡發生的一段糗事。對於柔伊來說,
那件糗事是與莎夏連結的一個憑證。她伸出手,記錄下來,盼望藉著書寫,就能對
那已經逝去的人,做一個好好的告別。
在床沿節制地流淚,深呼吸幾口氣並且打開房門。這在日常生活中,大概都是常見
的風景。只是我在看到這樣的情景時,由於太過生活化,反而擁有了強烈的同感。
那不再是螢幕上面他人的故事,而更是與自己息息相關的生活。影像敘事裡的人物,
有自己的離去要面對。而在我所能觸及的地方,我的小小滿載著失落的紙匣,那盈
滿的茫漠,也在悄悄地鼓動著。
流淌的時間能夠慢慢地帶走失落與傷痛,傷疤會好,人會遺忘。但我其實有些理解,
確認自己還能夠感受離去的哀愁,其實有時候對自己來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長日將盡的背影
人有時並不是總是追求快樂的。在那些特殊的時刻,會緊緊地握著傷感不放,深怕
與傷感連結的那個人,也會因為自己不再傷感,而漂流走了。兩年後,在紐約,柔
伊來勞倫斯的住處短居。兩個失去至親的人,並不是相濡以沫,而是彼此守望著。
在那些快樂的演唱會、生日派對中。他們兩個依舊很清醒地察覺,對方心中都還是
有著離去的那人。勞倫斯與一個宣稱從來不覺得哪裡是家的女子伊妲開始交往,而
離婚的柔伊決定去田納西州尋找一個故友。兩人都試圖展開了一段新的關係。兩人
笑著優雅道別,像是兩個略有距離卻偶爾交心的朋友。
只是長日將盡,在海岸上,勞倫斯凝視著伊妲走向海岸的背影,若有所思。他真的
能夠放下傷痛了嗎?活著的人真的有辦法在生者的黑暗之中,繼續舉步向前了嗎?
電影最後看似沒有收尾,就像是一個人視訊到了一半,臨時走出了鏡頭以外,鏡頭
還是靜靜映照著那人曾經存在的地方,沒有結束的端點。
但我想,只要是曾經經歷過離去,就會知道,那一枚紙匣雖然不一定時時刻刻被想
起,但總是會揣在懷裡。在偶然的時刻重新鼓盪著胸膛。
如果觸摸著薄薄的那一張紙,開啟了它,那些昔日的回憶再度造訪,擬似空茫的哀
傷也會在啟匣之餘安靜地出現。它想要告訴自己,心中的那個人始終沒有遠離,正
在心中繼續生活著。雖然微笑神情都已經染上了哀傷的神色,但只要記得,只要記
得,就不會真正的遠離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