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pobea (拍子)
2016-07-17 22:28:40「拍下微不足道的瞬間,帶來真實的感動」─
紀錄片《奧斯陸少年有點煩》影評與挪威導演阿絲洛霍姆專訪
作者:吳老拍
原文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
http://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304/article/4538
挪威女導演阿絲洛霍姆(Aslaug Holm)以8年時間拍攝大兒子馬可斯和小兒子盧卡斯的成長紀事,再花3年剪接而成紀錄片《奧斯陸少年有點煩》(挪威片名Brodre,英文Brothers前譯:挪威年少時代)。導演曾說:「沒什麼比人生更像一部電影。」超過10年的淬煉,最終提煉出一部觸動人心的精采紀錄片。
▋最好的紀錄片也是最好的劇情片
阿絲洛霍姆導演累積約4,500個小時的龐雜影像,耗費3年整理剪輯,才將這些容易變成零碎片段的家庭影像素材,耙梳出結構嚴謹的宏大架構,片長110分鐘,畫面卻不見龐雜多餘,光影處處留白,簡潔而富有詩意,孩子的童言童語具有哲思,如弟弟盧卡斯問「在我死後,我的夢想也會隨著我死去嗎?」使得這部紀錄片成為層次豐富、令人回味的好電影。
▋與海洋共生的三代家族史
導演是挪威知名攝影師,對影像有著強大的敏銳感;以母親的視角拍下許多瑣事與看似毫無關聯的生活片段,剪輯出兄弟、親子間的動人情感;以導演的思維,將整部片格局拉大,加入祖父與父親討海捕鯨人與海洋博鬥的珍貴影像,觀眾不只是觀看兩個孩子8年來的成長軌跡,也在看見時間的流動下,曾發生過的庶民生活史痕跡,進而對海洋共生的三代家族史產生共鳴。
▋幸福來自微不足道的小事
霍姆導演記錄下許多兄弟成長的第一次,讓觀眾扣連回自身成長經驗而會心一笑,譬如孩子第一天去上學的期待感、弟弟第一次掉乳牙、迷搖滾樂團的哥哥第一次穿耳洞怕被爸爸發現的緊張感,導演運用這些看似微不足道,錯過卻不會再有第二次的生活細節,讓觀眾細細體會幸福就是珍惜當下與家人共處的每一刻美好。
▋時空織錦 光影成詩
導演擅長從日常中提煉詩意,以光影創造出「詩化意象」,拍攝大自然景物卻喻意深遠,如草原、海洋象徵時間的邊界;或家中舉手可見的物品,如廚房裡的糖果、孩子房間掛的T恤、海報,表達成長的軌跡;就像是以逝去的時間為經,以孩子的成長空間為緯,交織而成一幅豐富且充滿層次的時空織錦。
▋以俄國大導塔可夫斯基經典作《鏡子》為靈感
阿絲洛霍姆導演以已故俄國大導塔可夫斯基(Andrey Tarkovsky)1974年的經典作《鏡子》(Mirror)為靈感,塔可夫斯基以電影「雕刻時光」,藉由組合的記憶捕捉大自然或景物的印記,讓時間彷彿穿越鏡頭,烙印在電影之中,時間的韻律感更傳達電影如夢似幻的詩意特質。導演找尋生活中的吉光片羽,當下沒有意識到的瞬間,日後卻象徵更大的意義。如兄弟倆跳水畫面在片首與片尾呼應,鏡頭拍下兄弟倆每年暑假都會在海邊划船,時光如洋流般流逝,船過水無痕,但孩子的成長早已烙印在電影之中,導演可說是拍出了塔可夫斯基電影詩意特質的精髓。
▋視孩子為獨立個體而非父母的附屬
值得一提的是因為拍攝期間長達8年,片中也完整記錄了導演尊重孩子性格的差異、視每個孩子為獨立思考的個體,而非順從父母的附屬品的北歐教育精神。舉打破學校窗戶的場景為例,如果在亞洲,孩子不小心打破學校的窗戶,父母會被校方通知,與孩子一起跟校方賠不是,但導演卻讓做錯事的小兒子盧卡斯自己去找校長認錯,讓他去面對自己的錯誤。校長後來原諒他不用賠錢,但他說他知道是自己的錯,他有存款賠得起,童言童語令人莞爾一笑之外,導演記錄下整個事件的經過,也看得出母親尊重孩子,希望孩子從錯誤中學習成長的教育態度。
▋紀錄真實而非創造真實
本片被譽為北歐版《年少時代》(Boyhood),榮獲2016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單元首獎、2015挪威奧斯卡亞曼達獎最佳導演獎(Norwegian National Amanda Award)、2016加拿大Hot Docs國際紀錄片影展最佳紀錄片(Hot Docs Canadian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 Best Documentary),霍姆導演受訪時談到身為紀錄片導演,她知道她是紀錄真實而非創造真實,面臨導演與媽媽角色的兩難,何時該放下攝影機、何時又應該要開機拍攝,她心中的尺度與孩子不同時又該如何取捨?以下即為專訪精采紀要:
1.為何會想拍以自己的兩個孩子為主題的紀錄片?
導演:我曾經在家族錄影帶中,看見自己小時候在家族捕鯨船上的畫面,這讓我想要為兩個兒子拍下他們的成長過程。一開始沒想到會拍到八年這麼久,但是我作為電影攝影師,既然拍了,就要一直拍下去。
2.這8年共拍了多少小時素材,如何剪輯出110分鐘的精華?
導演:我拍攝兩個兒子總共拍了8年,拍了大約4,500個小時的素材,內容很多都是兩個兒子的成長事件,該如何取捨,對剪輯來說的確是大挑戰,所以剪接花了我3年的青春。(笑)但是我想到一個概念,成為這部片很重要的主軸,就是「找尋每一個生活中小小的瞬間,卻具有更大的意義。」就算只是生活中的瑣碎小事,但是卻都能呼應生命的意義,產生更大的共鳴,可以說是某一種普世價值,或是大多數人都會經歷過的成長經驗,譬如兒子第一次去上學、第一次打耳洞,觀眾在戲院發出的笑聲,也讓我知道確實有達到這樣的目標。
3.喜歡您在鏡頭中捕捉到時間的流動,您有以什麼電影為靈感嗎?
導演:我很喜歡俄羅斯導演塔可夫斯基(Andrey Tarkovsky),他有一部電影《鏡子》(Mirror),我以它為靈感,塔可夫斯基導演的電影很有詩意,也讓我知道如何運用鏡頭去捕捉流動的時間感,鏡頭會帶到一些大的空景或是生活中常見的小物品,這些畫面就會產生意義,這也是我說的用一個小小的片刻,帶來更大的感動。
4.不只畫面富有詩意,整部片像是結構嚴謹的影像詩?
導演:就像是塔可夫斯基電影,好的電影就有嚴謹的結構,一首好詩也有好的結構,像是兄弟兩人跳水的畫面被放進片頭跟片尾,成為很好的開頭與結尾,鏡頭也拍下大自然的景物,用草原、海洋象徵時間;我拍兄弟倆每年放暑假去海邊划船,他們每年都會一點一點長大,跟廣大的海洋對照,放在整部片中,就像是一首詩的篇章或是段落,畫面很美,也成為這部片很好的呼應。
5.如何決定何時該拍攝?何時該放下攝影機?
導演:當初的動機是要拍下兒子成長過程的美好時光,所以我會和兩個孩子約定好,我會約定好拍攝的時間,如果孩子的心情不好不想被拍,我尊重他們的意願,我會關機不拍,譬如說去學校課堂拍,需要取得老師、同學跟校方的同意,但也難免會遇到有突發狀況,比如我跟拍小兒子盧卡斯上學,但他突然不想上課,反而一直跟我討論人生為什麼要上學?上學的意義在那裡,我從導演的角色突然變回母親的角色,這時候我覺得我應該要照顧好孩子,要安撫孩子的情緒,需要跟他好好討論,我是母親,自然必須要放下攝影機。
6.有沒有甚麼時候,是您一定不會拍的?
導演:人生有一些事情本來就是該為孩子保留的秘密,譬如說兒子跟戀人的初吻,這種時候我當然要替孩子保密。(笑)
7.母親和導演的角色衝突時,該怎麼辦?
導演:這的確是在拍攝時不斷發生的兩難情況,做為電影創作者,既然開始拍了,必須堅持不停拍攝下去,但是作為他們的母親,我必須要尊重我兩個孩子的意願,孩子們是因為相信我,他們的說話對象是母親,才能自然地面對鏡頭,所以當他們越長越大,想要有自己的空間,也就越來越不想面對鏡頭被拍;當母親與導演角色衝突時,或是拍攝時孩子們有情緒,我就會停下來,先跟孩子們溝通,但我不會要他們假裝情緒變好,再重拍一次。我相信紀錄片的精神,那就是要紀錄真實,而不是創造真實。
8.為什麼加入祖父和父親與海洋搏鬥的畫面?
導演:挪威捕鯨人的歷史也是我們家族的歷史,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是很重要的。在畫面中我的祖父與父親曾經在捕鯨過程中幸運逃過沉船意外,大難不死。但是多年之後,我祖母的兩位兄弟卻沒這麼幸運而喪命於海中,我放進片中,讓我的兒子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同時也是紀錄下我們家族與海洋搏鬥的命運。
9.片中您拍孩子的生活,也記錄了您的教育理念是尊重孩子?
導演:其實挪威經歷過二次大戰之後才逐漸改變到比較現代的教育理念,在這之前,我爸媽那一代還是捕鯨討海人,他們還是用比較傳統的方式來養育我,但我對自己的孩子就是現代挪威的教育,比較尊重孩子的自主性,尊重孩子不同的差異,也教導孩子學習尊重別人的不同,比如大兒子馬可斯比較外向,組了搖滾樂團(團名:Majestic)擔任吉他手,電影主題曲還是他們唱的(笑),小兒子盧卡斯從小就像是一個哲學家,「盧卡斯」這個名字,在挪威是光明的意思,弟弟像是我們家的那道光,從一開始拍片,我每年都會有一次跟他深入對談,從人生、哲學各方面,是開放
式的對話,我相信以後還是會持續跟他對談下去。
10.超過10年終於完成這部片,自己的心情是?
拍這部片的過程,中間還有其他的電影工作在進行,就是這10年來不間斷的挑戰,這對我來說真的很重要。拍這部片的初衷,就是參與並記錄兩個兒子的重要時刻,我完成了這個挑戰,在過程中讓我更了解我的兩個孩子,我的孩子們也更了解我,拍完之後還得到這麼多的肯定(指獲得各個國際影展肯定),還能來台灣去龍山寺體驗拜拜,我很榮幸能拿到這個獎(指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國際競賽」單元首獎),我想電影就是這麼奇妙的旅程。(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