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龍貓大王
「谷城」,韓語音同「哭聲」,導演羅泓軫的新作品背景就在這裡,連片名也取了谷
城的音,就叫《哭聲》。
谷城位於南韓南方的全羅南道,雖說偏南,但卻是全羅南道的北方城鎮,緊鄰著全羅
北道。就像被山擁抱一般,谷城地如其名,是個深藏谷間的山城,面積不過只比新竹尖石
鄉大了一點,近年來雖推廣觀光,但平日仍然是個靜無人問的平靜小鎮。
平靜小鎮往往是恐怖大師們的最愛,羅泓軫卻不走平常恐怖片的套路。電影剛開始不
久,把谷城的山、河、森林、與鄉鎮小民的平凡互動拍得極美,或陽光明亮,或霧氣靄靄
,這豈是一部恐怖片,遠景拍攝的山城風光看來就像一齣觀光宣導片。
《哭聲》絕對會造成你極大的心靈震撼,因為羅泓軫並非只想拍一部神怪恐怖片,他
要撼動的是我們心裡更深的情緒。
主角鍾九是個我們在鄉土劇中再熟悉不過的鄉里巡警,好吃懶做睡過頭,連遇到了殺
人案,也能好整以暇地在家裡吃完早飯再出門,親愛的家人是他最好的藉口擋箭牌,遲到
了就說岳母又身體發毛病了,他絕對不是滿懷正義情結的精鍊幹探。但村子裡的確是出了
怪事,農民工們一個一個莫名死去,家庭一個一個崩壞,死法越來越離奇,死狀越來越駭
人。不祥的氣氛如霧逐漸壟罩這個小城,即便鍾九再如何百無聊賴也無法忽視這種情況,
甚至他自己也越發疑神疑鬼。
但懷疑歸懷疑,散漫的辦案方式還是抓不著竅門。羅泓軫慢條斯理地不依好萊塢公式
,讓懶鬼瞬間變幹探,但案情進展雖緩慢,不安情緒卻紮實蔓延累積,彷彿光天化日下也
有鬼魅漫步。也許觀眾會在電影第一個小時裡為真相而著急,但羅泓軫在每個鏡頭裡埋入
的伏筆,令人不意間在潛意識裡種下不安。
最終,連鍾九平日最愛鬥嘴的女兒也開始出現異狀,但這異狀也不是蜘蛛爬行或口吐
綠漿地大鳴旗鼓,而是慢慢地、確實地變化,最令人驚豔的是,這些變化正是一個正常小
學女生應有的反應,這些成長跡象在《哭聲》裡全變成了令父母心驚的節奏。開始不理會
父母的問候、突如其來的尖叫、食量的突然變化、筆記本裡意味不明的塗鴉。你仍能在此
時解釋這一切都只是鍾九的疑神疑鬼,但在父女對談的那幕,旁邊電視上靜音的獵豹狩獵
畫面,已點明了這背後的殘酷與寫實:即便表面上一切平靜,私底下不見血的殺戮卻已悄
悄開始。
這一切來自一個陌生的日本人在村邊山裡住下開始。
《哭聲》的殘酷逐地開展,對不可解異相的恐懼,轉變成了對陌生人的懷疑。日本人
為什麼遠道前來這個沒有太多觀光魅力的深山小村?他的怪異行徑是不是暴露了他就是這
一切背後的黑手?
國村隼不苟言笑的酷臉完美地詮釋了這個深在山村裡的陌生人,片中甚至沒有提及他
的名字,也不需要交代他的來由,他疏離又冷酷的形象很自然地讓觀眾自動對他產生懷疑
。封閉環境常見的排外情緒、缺乏溝通、甚至是韓國對殖民主日本的舊有情結,都讓國村
的角色成了完美的兇手。而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村子裡的死亡陰影也越發不可收拾。
《哭聲》刻意在劇情上留下許多空洞,不交代角色的來歷,而著墨在他們當下的所作
所為。當鏡頭不在這個角色身上,觀眾推理的根據只能來自許多其他角色對他的敘述,不
管是聽說、耳語或口傳,這些敘述在片中完全沒有經過雙重證實。疑心疑病的觀眾自然掉
入了一個滿是「可能」的迷宮,每個角色似乎都有嫌疑,但同時地也無法預測下一個遇害
的屍體會是誰,誰都不是安全的,而在口語傳遞中,誰也都不是無辜的,每個人都有可能
是造成悲劇的共謀。真相就像一鍋不停被攪拌的湯,鍋底的渣滓全浮了上來,你看不清鍋
底,只能感受這鍋湯越來越高的炙熱,與其帶來的難堪與不耐。
鍾九在解密上使不上勁,因此影帝黃世民飾演的韓國傳統薩滿便成為了劇情上的救世
主,他似乎法力無邊,能通鬼神,一眼就能看破鍾九女兒的病因:來自邪靈糾纏。一場他
與惡魔的鬥法戲著實精彩刺激,他擺好陣勢大跳驅魔舞、房中的稚女因生死折磨痛苦萬分
、緊張又無能為力的鍾九在旁著急:這是片中似乎正義即將昭彰的一刻,觀眾在混亂不祥
氣氛中被輾壓了一個多小時,此刻終有狠狠出一口氣之感。
但《哭聲》不是單純的恐怖片,它不是一部記錄正義大勝惡魔的電影,它既不交代薩
滿與惡鬼的來由,它也無意透過鏡頭暗示每個角色的背後動機,想看到只要鏡頭拍到壞蛋
,他就會在無人角落露出邪惡冷笑的觀眾要失望了。《哭聲》就像是張沒有道標的地圖,
你覺得傳統定義上的好人,似乎懷有隱情,你覺得罪該萬死的真兇,卻又似乎無辜被誣。
它告訴你有那麼多條路可走,你卻猜不到誰站在正道誰在險道。
電影裡的善惡轉換是如此純熟,可能下一秒就會徹底破壞你兩個小時的推理成果。你
也許看過許多劇情大逆轉的電影,有些甚至逆轉著了魔──像是《Wild Things 野東西》
,寧可捨棄合理性也要把觀眾的腦子狠甩幾條街。但《哭聲》並不是這種電影,羅泓軫就
像是一個惡毒卻講究公平的魔術師,他不斷地讓觀眾質疑劇情的謎底,同時又推翻我們的
想像,但他從不天外飛來一筆,給你一個路人就說他是所有事件的元凶。我可以不破雷的
說,這部電影的重大逆轉就來了兩次,魔王就在這裡,善人就在這裡,你盲猜都有可能猜
中,但你卻想也想不透。
最終這仍然不是一部典型的恐怖片,它跟《兇榜》很像,從日常中的非日常去挑動你
的神經。當你有了一點點希望,它又毫不留情地將其摧毀;它瀰漫著鋪天蓋地的絕望情緒
,令你像個汗流浹背的小礦工,黑暗緊緊地擁抱你,只有前方一絲微光可以信賴,但你又
會不自覺懷疑,那光是不是只是我自己錯覺?還是黑暗帶來的幻覺?
最終這部恐怖片最恐怖之處,在於描寫人性的信仰是有多麼的不可靠。人為了信念可
以赴湯蹈火,如此堅定,但這信念的成形過程卻可能來自他人的操縱,那又是如此地不確
定。《哭聲》聚焦在人們「相信」的那一秒,我們只懼果,不畏因,只知道惡魔下手毒辣
,卻沒想過為什麼這一切會發生。也許天地真的不仁,但都是我們自己一連串的錯誤選擇
,讓人間變成了地獄。那哭聲聽來像痛苦的嘶喊,但其實更多的是懊悔的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