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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幕終止,工作人員字幕緩緩浮現時,我按照慣例,轉頭搜尋身旁那雙溼潤發亮的眼
睛,準備說出滿溢的情緒。但鄰座是空的。這維持了十年的習慣,還沒有改過來。現實總
是會尋這樣的縫隙竄進來,提醒著那人不在的事實。
2016年,確認缺席大概只要一通即時訊息,但二十一世紀以前的不在,則需要許多封往復
書簡,才能加以證明。在《利瑪竇的記憶宮殿》裡面,史景騫提到一件悲傷的史實:在利
瑪竇去世前五年,他好不容易得知,十幾年斷絕音訊的雙親仍然健在。於是他寫就一封熱
情的家書,說著自己在中國傳教的成就,在信的結尾寫道:「我不知道這封信就竟會是在
地球找到你們,還是在天堂。但無論如何,我都要寫這封信給你們」。
但這封熱情洋溢的信抵達利瑪竇的故鄉馬切拉塔時,父親已經去世了。通知父親死訊的信
在返抵利瑪竇所在的中國時,利瑪竇本人也已經去世。寄件人與收件人早已去世,唯有
心意還在迢迢旅途之中,等候著送抵與退回的戳記。
一場寧靜的洪水
《情書》中,渡邊博子(中山美穗 飾)寄給過世的昔日未婚夫藤井樹(柏原崇 飾,為了區
別以下簡稱阿樹)時,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吧。博子說:「就是因為收不到才寄的,因為
我是寄到天國去的。」那一封只寫著:「你好嗎?我很好。」的書信,大概是博子對於往
日的一種告別與求救。阿樹在一場山難中失去了性命,縱使過了三年,博子也有了新的對
象,但她總難以忘懷去世的阿樹。所以將阿樹昔日的住處地址私密地寫在手腕處,寄了一
封不期盼回音的信。
但這一封不抱期待的信,卻收到了意外的回音。阿樹國中同班時,另一個同名同姓的藤井
樹(中山美穗 飾,為了區別以下簡稱小樹)收到了這一封信。小樹好奇地回了這一封其實
並不是寫著她名字的信,由此開始展開了整部故事。
就算是以現在的眼光,也很難把目光從畫面中移開。二十世紀末的技術手法,在二十年後
還是深深烙印在觀眾們的心中。只要一閉眼,彷彿就能見到那皚皚的白雪無言地灑落下來
,連接著神戶與小樽。遠方雲氣繚繞的雪中山岳,迴盪著幽微的戀歌,面容相似的雙生花
博子與小樹,正在寫著寄送給另一個自己的信。而在信件交織的空中閣樓內,青春回憶如
同光斑一般,灑落在教室的走廊,宛如一場寧靜的洪水。
清緩而深沈的伏流
這二十年來,電影研究者、影評人、觀眾抽絲剝繭,結合訪談與電影,已經深入剖析了許
多。大家普遍認同《情書》是岩井俊二的代表作,在攝影上,以逆光、側光營造朦朧的氛
圍,讓劇中畫面煙霞滿片,充滿了詩的韻律;在情境氛圍上,獨特的淺淡和緩的氛圍,召
喚了青春的清甜苦澀記憶;以結構主題來說,《情書》的結構乍看是並未經過設計的純愛
故事,實際卻隱藏著岩井俊二獨特的巧思。要解釋這點,必須從《情書》的靈感來源說起
《情書》的靈感來源,除了1959年鈴木清順的同名短片《Love Letter》之外,據網路上
岩井俊二的訪談,很有可能來自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訪談提及《情書》人物與《挪威
的森林》角色的對應:
「男藤井樹就是Suzuki;博子就是直子和渡邊徹的混合體(甚至博子的全名都叫「渡邊博
子」);秋葉就是Midori(岩井還笑稱:不過不是「剛剛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
小鹿」罷了);女藤井樹就是玲子……性別的調換、人物關係的重組,再加上博子和女藤
井樹類似基耶斯洛夫斯基《兩生花》(臺譯:《雙面薇若妮卡》)的設定,使得一般的觀眾
很難一下子發現二者的關聯。」(註)
暫且不論角色的對應,但是在《挪威的森林》故事中,「愛」與「死」這兩個主題彼此糾
纏牽引,這樣的主題也同樣能夠在《情書》中發現:《情書》故事始於阿樹的三周年忌日
而小樹的父親因為肺炎去世,死亡陰影也纏繞困擾著小樹。死亡在這一部純愛電影中頻
繁示現,甚至與純愛緊密連結。在博子與秋葉造訪梶熊的山中小屋,緬懷著昔日的戀情時
;在小樽,則是小樹因為高燒倒下,爺爺與母親在爭論著如何拯救小樹。愛與死的錯落交
織,讓這部片子雖然表面一貫清緩淺淡,實則卻有深沈的伏流埋藏其中。
寂寞的戀人們
這樣的伏流在片中時刻現形,導致愛的主題,也帶著複雜的層次。幾乎在《情書》中的每
個角色,都愛著某個人:秋葉店裡的店員戀慕著秋葉;秋葉愛著博子;博子愛著阿樹;阿
樹愛著小樹;郵差也戀慕著小樹。這些人的戀愛,都是單向的,不一定能夠取得回音。但
是這些一往情深的愛戀,卻像是引人迷途的迷宮,如果不努力掙扎,就找不到出口的機會
這些寂寞的戀人,溫柔地體貼被愛的人,卻時刻迷惘著。阿樹的三年忌,身為好友的秋葉
並沒有去參加儀式。他選擇了在夜晚去探視阿樹。回來後,秋葉對博子說:
「我去掃墓時,拜託藤井了。希望他能夠讓我跟妳結婚。」秋葉說:「我也順口說他已經
自由了,妳也可以自由了。」
深陷於追逐去世男友身影的博子,陷在愛的沼澤中。在這場一方已經故去的三方關係中,
誰都無法逃脫。博子不行,秋葉也不行。於是在面對那個永遠處在回憶中的競爭對象,秋
葉說出了,就讓彼此自由吧,這樣子的懇求。
但在博子心中,阿樹的身影再怎麼樣也難以揮別。甚至連博子也不知道,到底還能把阿樹
放在心中多久。於是她寄出了那一封信,就著昔日的不存在的地址,所寄出的信件。一方
面是告別的嘗試,一方面也是求救。心中的戀人再怎麼樣努力,也是無法接觸了,那麼不
如訴諸行動,好告訴自己,他是永遠與自己相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了。
迷離恍惚的相遇
博子料想不到的是,這一封信居然等到了回應。博子內心又充滿了愛人的可能,因為信中
提及那一位藤井樹感冒,於是博子寄了感冒藥過去,想將過往的關懷重疊到那一位未知的
藤井樹上。另一方面,而秋葉則是焦躁地想要證實那一位藤井樹的真身。藉由逼問著證據
,證明了藤井樹其實是同姓同名的同班同學小樹。在這場揭露真相的戲碼,秋葉的挫折與
博子的動搖讓人動容。秋葉偷偷瞞著博子寄信,收到了小樹寄來的身份證明後,秋葉鼓吹
博子一起走訪小樽,探明對方的真偽。博子拿出了小樹要求終止聯絡的回函,悲傷地回答
「不過這是最後一次了,都已經結束了。我努力相信是真的,相信那些信會是他寄過來的
。但是現在都已經結束了。」
秋葉痛苦地說:「本來就不該寄這些信的。藤井已經不在了,他更不可能會寄信給妳。我
很難過,博子。妳總是坐在那邊的位子,我們三個第一次見面時,妳也坐在那邊的位子。
那時她就想約你和他一起出去。那時以前,他從未對女生這麼主動。果然我應該先採取行
動才對。要是我有這麼做的話,現在怎麼可能會這個樣子?」
愛欲與不可得在兩人的關係中迷途。終於引發了小樽的旅行。實際上小樽的那一次旅行中
,小樹與博子並沒有見到面。岩井俊二用一種迷離而恍惚的方式製造了兩個人的相遇。小
樹騎著腳踏車穿越博子身邊。博子訝異的開口問道:
「藤井小姐?」
小樹轉過身來,凝視著身後。兩人乍看之下彼此視線交錯,但很快的,本來空無一人的街
道就充斥著洶湧的人群。兩人被人群的大雨沖散,於是彼此回過身來,在不相遇的情況下
,彼此透過信件相知了。
從這裡開始,電影的重心轉移了。乍看之下,是小樹打開塵封的回憶,告訴博子一則又一
則阿樹以前的往事。但是實際上,卻展現了小樹與阿樹兩人在學生時期的青澀純真的互動
。小樹在那一道與博子的回眸後,取得了整篇作品的敘事核心。可以說之前的劇情,有相
當部份是鋪墊了之後阿樹與小樹之間糾葛的情愫。
匯集群體意念的守望者
事實上,在岩井俊二的設計中,小樹是一個匯集群體意念的重要人物。在戴錦華的《電影
理論與批評》,使用了拉康的鏡像理論作為說明,展現主角與欲望投射之間的關係。不過
,比起鏡子,小樹更像是一個與故事主題及重要人物互相聯動呼應的守望者。名字與名字
的形式相同,是阿樹與小樹彼此之間的特有連結;選擇了同樣的演員一人分飾二角,也展
現了岩井俊二想要營造博子與小樹二重身的企圖。而兩大主題,愛與死亡,也纏繞著小樹
自身。除了純愛的愛與被愛之外,父親的死亡與之後小樹罹患肺炎瀕臨的死亡,在小樹的
身上發作。如果要說在重要的角色群中,哪一位與《情書》故事的核心,主題、劇情線與
人物關係都脈脈相關,那就是小樹了。
名字的相似,讓阿樹與小樹在記憶中的互動彼此連結。有影評提及,這也許是一種自戀的
表徵。不過不論是哪一位藤井樹,對於另一位藤井樹,都沒有強烈的自我投射。他們畢竟
只是因為名字相同的因緣,而被牽扯進入的兩個人。彼此幼嫩而生澀的互動,以及緣慳一
面,是阿樹與小樹之間戀愛的基調。
不過對於博子而言,「藤井樹」這三個重要的姓名,卻成為日後索驥與指引的線索。起先
是因為名字的相似而錯認了小樹為阿樹。但在日後,博子將那些承載著阿樹與小樹的回憶
返還,提示了小樹一句:
「也許在那些借書卡上面,寫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妳的名字。」
因此,在展開「藤井樹遊戲」的高中女孩,興奮地捧著《追憶似水年華》的借書卡前來時
,那一封事隔多年的情書,才終於確認了收件人的名字的確是小樹。這是藉由名字相同所
引發的機關,終於在片尾時啟動,營造了高潮。
二重身的顯影對應
名字的相似也許不能強烈地連結對應,頂多是一個小型的情感機關。但以一人分飾兩角的
二重身效應,卻明確地在劇情的後半段時刻展現。很有趣的是,劇情前半段,博子誤會小
樹為阿樹時,將阿樹的形象疊合在未知小樹的名字上面。但在知曉小樹的面貌之後,博子
才發現,自己與小樹,才是素未謀面的二重身顯影。
隨著回憶的揭露,博子讀出自己很有可能是小樹的替身。阿樹宣稱對小樹一見鍾情,但也
許一見鍾情的情人在遠方,自己只是另一個初戀情人的影子。博子擔憂地告知博子的母親
這件消息。博子說:
「如果像的話,我就不能原諒。如果這是他選擇我的原因該怎麼辦?」博子說:「我一直
在被欺騙。」
母親並沒有正面回應,只是喟嘆著,那孩子多幸運,博子居然在那孩子死後,還能引發嫉
妒的情緒呀。兩人對視著哭泣,一同想到了已經不在的阿樹。雖然博子沒有得到答案,但
是甫開場在葬禮中裝病的阿樹母親,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演技。她沒有正面說明,也就表達
了一則對博子的既遺憾又溫柔的說明了。
在山中大雪的木屋裡,博子知道了秋葉與梶熊唱的那首「我的愛已隨那南風而去」,沉吟
了半晌,說起了求婚的往事。在前野山的菊花合,阿樹拿著戒指盒,就這樣站了兩小時,
但一句話都開不了口。最後還是博子先跟阿樹求婚的。聽到這樣的告白,秋葉與梶熊只這
樣說:「阿樹在女孩子的面前就是不乾脆。」
但是,博子接下來的話感覺帶著費解的玄機。博子平靜地說:
「但是這些全都是好的回憶,他給了我很多美好的回憶。」
「但是我卻又想要什麼,總是在他的死後還探求很多關於他的事情。」
「我是個自私的女孩。」
這裡的弦外之音很清楚,博子知道,這樣子一直追尋阿樹昔日回憶的行動,得要告終了。
因為在這裡,博子才連結種種的記憶,知道了實際阿樹真的沒有愛過博子呀。博子始終是
小樹的二重身。具有同樣的臉龐,也與小樹一樣,在面對阿樹時,有著幽微的自私(博子
執著追求不屬於自己的阿樹的回憶;而小樹則賭氣地把阿樹交到別人手上),但畢竟,阿
樹愛的仍然不是博子。不但在臨去前,訴說著自己的愛在遠方,而在臨將求婚前,久久久
久的猶豫,也說明著阿樹內心的猶豫徬徨。畢竟想要求婚的對象並不是博子,而是有著同
樣面容的小樹。
生與死籠罩,愛與被愛間周旋
於是在第二天凌晨,博子奔跑著掉了黑色外套,彷彿脫掉了為未婚夫守寡的象徵。她奔跑
著,面對著晨曦的積雪山脈喊著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道別:
「你好嗎?」
「我很好。」
話語中再也沒有一開始的求救意念,藉由這樣的呼喊,乍看是問候,實則是道別。淚流滿
面的博子終於放了自己自由,也讓在山岳中沉睡的阿樹,自由了。
與此同時,在重病之中的小樹,也在夢囈中喃喃念著相同的語句:
「你好嗎?」
「我很好。」
在那一刻,小樹匯集了《情書》中的群體意念,她被生與死籠罩,在愛與被愛間周旋。一
方面,形貌與博子相同的小樹,與博子遙相呼應,彼此和鳴;另一方面,名為藤井樹的小
樹,以同名的形式,代替阿樹對博子回應一個遙遠的道別。小樹是一個皚皚白雪中的守望
者。在她的守望下,那些該有的戀情回到了歸處,死亡的危機之後,是新綠的生機。
皚皚白雪中的守望者
冬季過去,雪融冰消。康復的小樹在春暖的日子裡,終於接到了那封在借書卡後面的情書
。在淚水中,她大概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吧。她記起,在知道家中喪事的時候,阿樹認
真而彆扭說出悼念詞的神情;她記起,曾經她搖著腳踏車燈,照亮了阿樹的臉龐;她也記
起了,在許多年前。阿樹帶著憂鬱,微微蹙眉,在窗邊翻閱著《追憶似水年華》。夏季的
南風揚起,吹動雪白的紗簾,阿樹的身影淹沒在煙塵與光的洪流之中,短暫的消失了身影
。那是夢一般的景色,烙印在心中的景色,終於被拍撫掉灰塵,重新再拾起。
雖然同名的少年已經在同樣雪白的山岳中,失去了身影。但是,並不是死去就等於一個人
的消殞。只要還有人在心中,珍藏著,記憶著。那麼,心中的那人,就不會被時光奪走,
不會被人群的大雨奪走,不會被他自己給奪走。那人會永遠地,在心中珍貴的角落,散發
著安靜而閃耀的光芒。就算轉頭過去,面對的是空蕩。心中某個溫暖的地方,仍然不會因
為皚皚白雪而結凍,仍然能夠保持著最初的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