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劇透請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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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日本重播《天空之城》，當劇情走到男女主角唸出毀滅咒「巴魯斯」時，各大社群網
站就會興起一股巴魯斯貼文熱潮，在2011年還曾經創下一秒內湧入兩萬五千多推、造成推
特大當機的世界紀錄。這個週期性的巴魯斯大流行，也被日本網友戲稱為「巴魯斯祭」，
今年，也就是也就是上映三十週年的2016年，是第四屆，也創下一秒五萬五千推，一分鐘
三十四萬推的紀錄。最高紀錄，則是第三屆的一秒內十四萬推。
然而，整部動畫啟人疑竇之處其實是在「巴魯斯」發動之後才浮現的：一方面，天空之城
拉普達畢竟並沒有因為巴魯斯咒語的影響就整個毀掉，從朵拉的口中，我們甚至知道，至
少朵拉認為，希達是為了要「救拉普達」才唸出毀滅咒語的。
另一方面，「巴魯斯」之後，兩位主角在半空中遇到了海盜「朵拉一族」，希達與海盜首
領朵拉緊緊相擁，慶賀彼此的生還......等等！本作一開始，不就是在描述朵拉一族襲擊
了民航空艇，試圖搶走希達身上的飛行石、還害希達從船上摔落？如果不是飛行石的力量
，希達在本劇的前五分鐘就已經領了便當，怎麼到了最後，希達反而和海盜一家親了起來
？就算希達和朵拉一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彼此產生了一定的情感，但同樣是反派，軍方可
說是全軍覆沒、死不足惜；而群盜不但全身而退，每個人還順手牽了許多天空之城的金銀
財寶，這種結局安排，是不是太那個......什麼了點啊？
為了思考這些問題，我們先簡單回顧一下朵拉一族、以及他們的所作所為。
高度自制的團體
朵拉一族，是一群海盜（或說空賊）。既然是海盜，自然是以武力奪取財富為業，但我們
首先就可以發現，群盜的母艦「虎蛾號」並沒有任何對對地、對空的艦載武器，所以在他
們被軍方的巨型戰艦追擊的時候，只能利用雲層掩護一味地逃亡，毫無招架之力。
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海盜會乘著小型的鼓翼機接近目標，但同樣的，鼓翼機上也沒有任何
重型武器。救希達的驚險時刻，面對歌利亞戰艦的絕對優勢火力，鼓翼機只是釋放了大量
的煙幕讓艦上火砲無法鎖定目標，掩護大家離開。
海盜在單兵作戰時，標準的配備是催淚瓦斯或火箭彈。本劇一開始的劫機事件，即使面對
各式手槍、機槍等殺傷性武器，海盜也只使用催淚瓦斯或近身肉搏甩開障礙、迅速接近主
要目標。海盜首領朵拉在追趕希達時，手上雖有火箭彈發射器，但她只在甩開鄉民時使丟
了一顆手榴彈阻止追擊，之後為了變換火車軌道用火箭彈射擊了轉轍器，從頭到尾沒有使
用武器傷人。
高度包容的團體
朵拉一族的人員組成也很有意思。劇中雖沒有多做說明，但光從外型就足以分辨，海盜成
員中，除了朵拉自己的兒子之外，幾乎都來自不同國家。實則動畫背後的設定，五位主要
的海盜成員就有五個國籍，分別來自葡萄牙、埃及、塞內加爾、日本與中國。每個人都保
有自己的獨特性，這和大眾臉的軍隊截然不同。
而朵拉的次子（會用口水整理自己的兩撇鬍的那位），更是有著「朵拉在西班牙邂逅帥哥
生下的小孩」的設定。他有著與異父兄弟和親生媽媽截然不同的深色頭髮，他還是三兄弟
裡面的「次子」（朵拉，妳......）。這所有的線索，都暗示著日文原文實為「朵拉一家
」的朵拉一族，根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多元成家團體。
無論是對使用武器的態度、或者是人員組成上，朵拉一「家」和軍隊，雖都有使用武力，
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團體。軍隊是大團體、朵拉是小組織；軍隊要掃除障礙、朵拉求靈活
脫身；軍隊敵我分明（還給我扯希達的頭髮！）、朵拉四海皆可為親，哪怕原來是敵人。
不過，即使是這樣的一種、在使用武力方面高度自制、並有著極高包容力的團體，主角們
在短暫合作之後，還是明確地拒絕成為他們的一份子，和群盜分手，各走各的路。
希達是因為他們是以搶劫為業的海盜，是壞人，所以才不願意與他們一夥嗎？
不是的。
當群盜拿出在天空之城裡面順手牽羊的財寶，希達他們是一笑置之的。真正的關鍵，其實
並不在於希達不願意與他們一夥，而是希達「不願意跟任何人一夥」。
鬆散結合的團體
朵拉一族的存在，除了為我們揭示了一種高度自制、高度包容的團體，更重要的是，這個
團體同時還是一種「鬆散的結合」。當希達兩人要離開時，群盜開心地與他們揮手道別，
他們並沒有被視為叛徒。
「離開一個團體卻沒有被視為叛徒」這件事，有點社會經驗的人，應該都能瞬間認出這是
一個很怪異的設定，因為在現實世界中，小至血緣、婚姻為基礎的家庭，大至一個宗教、
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離開團體都是頭等嚴重的大事。
「我最愛的人，傷我卻是最深」。
人對付叛徒，可是比對付敵人還狠。
有沒有一種結合，允許大家好好的說再見？有沒有一種愛，不會要求人忘記自己？
《天空之城》之後，宮崎駿對「加入一個團體」這件事可說是悲觀到了極點：
《紅豬》的主角波魯克，自始至終都只能在體制的邊緣求生活，不願融入任何團體。但他
對於這樣的單打獨鬥的生活型態，實際上是有一點沒自信的。當菲兒要跟著他，他卻要菲
兒「回去正常人的世界」，有種這是歹路你別來的味道。最後有沒有和吉娜組成家庭，也
是遮遮掩掩、諱莫如深。
《魔法公主》中的阿席達卡與小桑也一樣。小桑是人類的小孩，在人類與山犬的戰爭中由
敵方收養，成為一個不是山犬、也做不回人類的尷尬狀態。阿席達卡是蝦夷族人，一直被
強勢的大和族迫害，阿席達卡因為詛咒被逐出部族，長住在仇人大和族的地方，成為一個
既不是大和族、也做不回蝦夷族的尷尬存在。他們，最後也並沒有「在一起」，而是繼續
各自待在不屬於自己的地方。
《神隱少女》中的千尋，努力工作，受人幫助、也幫助他人，替雇主解決棘手問題，最終
發覺了真相，知道這是一個會讓人完全忘了自己、並把身邊重要的東西都調包的體制。雖
然她完全具備了在體制中生存所需的能力、受到大家的喜愛與肯定，但她還是選擇解除契
約、不回頭地離開。
一種以自由為前提的結合
《霍爾的移動城堡》是討論這類問題中，最深刻的一部。
我們知道移動城堡的本體就是霍爾的心。經歷王宮事件的霍爾與蘇菲，感情升溫，就像一
般的情侶一樣，霍爾將城堡四條通道中的兩條改為蘇菲老家、星之湖，這就是把自己心的
一半作為禮物送給情人的意思。為了保護蘇菲，原本自由來去、不願正面衝突的霍爾，不
再逃避、挺身與敵人作戰。
如果是一般的女孩子，應該是感動到不行吧？漂泊無定的男友終於為了我扛下責任！這證
明他真的愛我！
可偏偏蘇菲的反應不是這樣。
她知道作戰這件事，大違霍爾的本意。霍爾會義無反顧的作戰，其實是把剩下那一半的心
也給了她的意思。心全給了別人，完全為另一個人而活，這就是外面那些怪物之所以變成
怪物的原因，把心全給了出去的霍爾，也將同樣地怪物化。
霍爾選擇將心整個送給了蘇菲，蘇菲則選擇將心再還給霍爾：你不用為我而戰、更不用為
我成魔。
「把心還給你」，這就是這部動畫最浪漫、最深刻的寓意之一。在此前提下，蘇菲及霍爾
結合在一起、卻保有各自的心，住在「霍爾的天空之城」，翱翔在紛紛擾擾的史柏麗王國
之上。
如果蘇菲不那樣做呢？
要嘛霍爾完全的怪物化，成為另一個人，就像被仇恨完全佔據的拿各豬神乙事主豬神、被
貪念完全佔據的油屋員工一樣，被「愛」完全佔據的，也會產生永久的形變，終究失去自
我。
萬一霍爾哪天又懷念起自己怎麼辦？那蘇菲就會埋怨霍爾，認為他背叛了兩人之間的愛與
承諾。
人對付叛徒，可是比對付敵人還狠。在《霍爾的移動城堡》、《風起》、《紅豬》裡面，
我們都可以看到主角們被體制追殺的情景。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均非因勾結外人而被追殺
，他們，純粹是因為立場中立而被迫害。
一、兩個人失去自我，這叫吵架；整批整批的人失去自我，就形成體制、就出現戰爭。
《天空之城》裡有一個關於軍方的小小線索，穆斯卡的軍階是「大佐」，一般是翻譯為「
上校」。翻得沒有錯，但「大佐」其實是二戰前大日本帝國陸軍獨有的軍階，戰後已經改
為「一等陸佐」，把穆斯卡的軍階設定為「大佐」，則穆斯卡這個角色，對日本皇軍的影
射，不言而喻。
讓我們回到歷史的分歧點
宮崎駿本人對於戰爭的反感，眾所皆知，且早年甚至以自己身為日本人為恥。而讓他從這
種自卑史觀得到救贖的，一是發現「原來大家都在幹蠢事」，二是對歷史的深入理解，漸
漸發現了人類原來都曾經有過不同的面貌。如此一來，重點就不是在於誰幹了什麼蠢事，
甚至不是哪個民族比較優秀，而是要回到那每一個歷史的分歧點，帶大家去看看，為什麼
曾經「那樣」的我們，會變成今天「這樣」。
《龍貓》挑選了一個電視即將問世的前電視時代。孩子們好奇地睜開大眼，探索這個世界
。他們相信在世界上、在森林裡，一定有大家都不知道的東西存在。他們會鼓起勇氣潛去
玩耍，興奮地期待趣事發生。
《魔女宅急便》描寫的是青春期的孩子，那是個每個孩子仍然保有獨特性（魔法）、卻又
準備融入大人社會的徬徨階段。
《魔法公主》的場景是設定日本室町時代，那是個「婆娑羅（自由奔放）」的時代。藝術
家尚在摸索新的方向，士農工商的界定曖昧不清，百工圖中有男有女。
《神隱少女》的場景是設定在泡沫經濟破滅之後，千尋一家正要前往新地點展開新生活的
時刻。作為駕駛的爸爸加速開向錯誤的方向，拿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導致一家人身陷「
異世界」無法脫身。他們的孩子也淪為底層幫傭、被老闆奪取了名字。
後來怎麼了？
我們長大了，看電視就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了；我們讓擁有飛行技能的人一輩子賣麵包、
以自己的獨特性為恥；室町時代之後，各國發展出常備軍的制度，全面進入戰國時代；原
本是接大家通勤回家的電車，空空蕩蕩，大家的心再也回不了家......。每一個故事，都
隱含著我們文明的華麗外衣下，最深沈、最深沈的悲哀。
如果你覺得宮崎駿的故事很新奇、很陌生？那就糟了！因為他描寫的都只是大家從前的樣
子。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忘記，只是想不起來了而已。
「這是日本？」「是日本。你知道的日本，是那個之後的日本。」宮崎駿回答道。
「那個」之後的世界
《天空之城》描述的也是一個歷史的分歧點。
「拉普達不會滅亡的，他會一再復活。拉普達的力量是人類的夢想。」穆斯卡說。
什麼是拉普達？什麼是力量？透過希達、透過朵拉一族，甚至透過後來的波魯克、千尋、
霍爾，我們可以隱約察覺到，拉普達要表達的，其實並非高科技所帶來的強大破壞力、也
並非少數陰謀分子的征服野心，而是一個看似無害、實則是一切問題根源的字眼：「團結
」。
拉普達的造型，酷似Pieter Bruegel de Oude所繪製的「巴別塔」，而巴別塔的故事，就
是在描述一群說同樣語言的人，造了一座通天之塔，最後被上帝盯上，打亂了他們的語言
、使他們不能團結在一起的故事。
希達一行人初到拉普達時，目睹了在沒有人的狀況下，園丁機器人與各種生物和諧共處的
境界。
科技與自然當然可以共存共榮，問題是出在人身上。更精確的說，問題是出在人怎麼組織
這件事情上。
在眾多團結的組織中，宮崎駿給了朵拉一族最好的結局。朵拉一族高度自制、高度包容，
更重要的，它是一種人與人之間鬆散的結合，人們無須在團結的大旗下，犧牲自我、甚至
放棄自我。
但即使是參與這樣的一種團體，時候到了，還是要說掰掰。
巴魯斯是毀滅咒，但它是要毀滅什麼？
不，它不是要摧毀拉普達、也不是摧毀科技、更不是摧毀那些強大的武器、或摧毀哪一個
有野心的獨裁者。
巴魯斯要摧毀的，是王座。
人團結在一起，本來是很美麗的事，但透過體制的力量，使一個人、一群人飛到空中，把
自己放在高於其他人、甚至是高於萬物的位置，這又是另一回事。
而天空之城拉普達，就是人類那永劫回歸的命運轉折點。
三組人馬來到天空之城，穆斯卡只看到了天空之城的強大武力、穆羅將軍只看到了天空之
城的巨大財富，只有真正的王者希達看到了天空之城的全貌：底層強大的權力、中層的繁
榮生活、發展到最上層卻是一個巨大的墳墓。
它的永劫回歸終結於真正的王者希達。
希達發動了毀滅咒文巴魯斯，從此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能用高於萬物的姿態俯瞰、掌握著
世界 。
希達毀掉了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