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有多少人注意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俠盜一號將過去星戰電影中必備的前導文字
給除去了?如果有,你是否有想過"為什麼"?
要說俠盜一號最有野心和創見的地方,應該是在隔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有人希望跳脫出
George Lucus設立的太空歌劇框架,嘗試把星際大戰的世界當成一個真實的社會來對待。
女主角Jyn Erso劇中曾有過的一段犬儒主義宣言恰巧跟俠盜一號明顯想達成的目標成了
對比,因為當你想把星際大戰的神話色彩剝除,劇中的人物也就成了跟你我一樣的政治
動物。光就這點來說,資歷尚淺的導演Gareth Edwards展現出的視野就贏過當年Lucus
想談政爭權鬥卻像扮家家酒的前傳三部電影了;因此,我真心喜歡俠盜一號,雖然劇組
實踐理念的腳步看來有些踉蹌甚至作繭自縛,但像星際大戰這麼長壽的系列,真的迫切需
要這股精神。
俠盜一號中最顯眼的政治符號,自然是萬里黃沙的星球Jedha,因為這個星球活脫脫就是星
戰版本的中東。想想以下的畫面:滿城盡戴白甲的帝國軍不但將在地資源洗劫一空(水晶
跟石油又有什麼差別呢?),破壞千年神廟,遊街宣示"帝國的正義將會保護當地免於恐怖
份子迫害",還與當地誓言發動聖戰的激進反抗份子於人流混雜的市集中交火?還出動大
規模毀滅武器將文明古都與市民通通給炸成了齏粉與灰煙?更不用說激進派領導者Saw
Gerrera那簡直是抄襲賓拉登的造型,以及使用觸手怪酷刑凌遲俘虜的殘酷作風。
除了Jedha星以外,舉凡Jyn Erso身處的牢獄竟然可以聽見囚犯慘叫,或者那驚鴻一瞥的
帝國集中營,或者像極了東西方宗教殉道者混血的Chirrut,或者帝國軍以親情要脅Erso
的科學家父親強行製造屠殺兵器......;雖然俠盜一號比較像是把人類政治史上所有最糟
糕的因子一股腦攪和在一起,但,回想起星際大戰這麼多年來總是分野明確的黑白勢力,
你會發覺Gareth Edwards在訪談中在在強調的"灰色世界"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
而故事中對反抗軍密探Cassian Andor槍殺線人的安排,一段狙殺與否的掙扎,以及最後
踏上自殺征途前近乎懺悔式的告解,多少也起到了模糊道德界線的作用。
但與此同時,我很難不進一步去問的是:這樣就夠了嗎?
從Gareth Edwards的出道作Monster看到現在,不難發現他其實有著這個世代許多美術或
廣告背景出身的導演的特徵。他們大都有具特色(甚至嘆為觀止)的場面調度與單鏡構圖
,以及相較之下有些平庸的鏡頭語言和節奏掌控。在電影開場那頗有黑澤明風範(氣候、
地景以及敵我雙方的各種性質對比)的生離死別後,俠盜一號的節奏隨即顯得紛亂,拍攝
也在粗心與大氣間搖擺不定。據說Gareth Edwards當了一輩子的星戰迷;這裡的他表現
得也真像是拿到期待已久的遊戲後想跳過說明書直接衝去打王的中學生。以Andor槍
殺線人的那場戲為例;這應該是一個讓觀眾能好好投入電影人物的重要機會,但Edwards
的拍攝方式毫無風采,甚至可說是相當公式化:簡單的用大遠景帶出地標,中景正反拍
處理人物交談,隨即交差了事。如果不是因為Andor的反抗軍身分,我簡直要以為這是
哪裡殺出來的雜魚惡棍了;此外像是Bodhi Rook與Saw的激進反抗軍的第一次交涉,以及
Jyn Erso被移送往集中營的過程,大抵都不脫上述公式化的處理。更難堪的是,
劇組在剪輯時竟然還把上述三段剪在一起,差點就要讓人想起之前Zack Snyder在
Batman vs Superman院線版中噩夢般的夢遊敘事。幸好,在故事來到Jedha後,電影的步
調變得穩定許多,更意外的是,本來以為會淪為甘草人物的姜文和甄子丹竟然獲得了比男
女主角還要好的對待。Chirrut與Erso的對談得益於Jedha那政治意味爆棚的美術設計輕鬆
勾起人的好奇心外,電影還來上一段"棒打十個風暴兵"加上"讓光線槍飛一伙兒",將人物
的個人特色和彼此的依賴關係狠狠捶進觀眾心坎裡,算是俠盜一號中難得簡約卻不失效力
的敘事。
當然,大男孩的粗心總是有條件的;Edwards顯然將自己的心思更多放在了如何創造出
足以讓最硬蕊的星戰粉絲動容的奇觀上。除了第三幕堪稱星戰版本的諾曼第登陸戰以外,
即使在J.J. Abrams的原力覺醒,你也沒有辦法看到俠盜一號中處理傳奇般的死星在破壞
星球時的絕景;特效小組非常用心的針對兩次死星發射時威力與標的物的不同設計出差
異,Jedha星崩解的大地讓人聯想到火山噴湧的末世景觀,而結尾滔天白浪般的毀滅狂潮
則搭配上鏡頭的淡出效果製造出希望與死亡共存的意象。另外,說來難過的是,電影的這
批人物,其死法竟然還遠比他們活著登場時更引人注目;俠盜一號沒有讓主角們在世時得
到應有的對待,但至少它能用最洽當的方式送他們最後一程,這不光將近年來商業電影普
遍重首不重尾的現象給顛倒過來,也在某種意義上與電影中的俠盜中隊"寧願為更偉大的
價值拚死一搏,也不要成為渾渾噩噩的空殼"的口號謀和了。
說到底,觀看俠盜一號讓我最不安的,可能是我感到創作者雖然用了非常有新意的方式來
看待星際大戰的傳統,但卻沒有辦法更嚴肅的面對自己提出的點子(或者,在商業電影的
限制下不得已只能打打擦邊球?),使得成果遠遠承擔不起點子的重量。如果將俠盜一號
的情節文字化、綱要化,個人處於政治高壓下而信仰淪喪、道德曖昧的主題,看起來並
不缺乏機會能落實在人物的交談與互動中。但當電影的影像經營的輕重比例是這麼明顯
時,你很自然會困惑:到底創作者是相信星際大戰的架空世界可以成為現實世界的照妖鏡
,還是認為現實世界中的某些紛紛擾擾,可以反過來讓觀眾心中的星際大戰變得更浪漫?
(或者更直接地問:到底擬真化的戰爭場面是為了讓星際大戰變得更酷,還是有其他更
重要的理由?)這兩個想法看起來相似,內涵卻天差地遠,而俠盜一號顯然是根植於後者
,而不是前者。當年George Lucus在試著將權鬥與墮落的主題拉進前傳三部曲時就已經犯
了類似的錯誤,最後看起來更像是在滿足創作者個人的浪漫情懷。在這個意義下,或許我
得感謝劇組和迪士尼高層至少保留了讓俠盜中隊全員喪命的結尾?畢竟死亡很多時候還是
最能賦予情節重量感的安排。
無論如何,俠盜一號至少是幫星際大戰開啟了另一道大門;即使我擺脫不了電影其實
重重提起又輕輕放下許多有趣元素的念頭,但這還是一次很勇敢的嘗試。或許等到某一
天,無論觀眾還是創作者,我們終於都已經成熟到可以面對一部更嚴肅的星戰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