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過的以「偷抱他人孩子」作為故事基點的電影,日本有《第八日的蟬》,情感刻劃非
常細膩;在中國,陳可辛拍了《親愛的》,將之同時作為情感事件和社會議題去處理。一
部掘得深,一部走得廣。前陣子金馬影展上映的《別叫我兒子》則是第三部,小巧寫意,
風格相當獨特。他們都觸及了被偷走的孩子自身的認同問題、父母(無論親生或撫養者)
之愛,以及社會如何看待事件中的每個角色。《別叫我兒子》與《第》、《親》二片之不
同,首先是被偷走的小孩回歸原生家庭的時間最晚(已至青春期,另二部都在兒童期),
其次則是最為獨特的:在孩子的認同問題中加入了性別議題。
片名《別叫我兒子》自然指涉在兩個家庭間移轉的主角,內心的歸屬問題。「別叫我兒子
」意即:我不屬於這裡,不是你們的兒子,所以別那樣叫我;但從性別角度著眼,不妨將
重點放在「別叫我『兒子』」。
主角皮耶是一位同性戀(或雙性戀),並且會做出種種不符合「傳統/主流價值觀」的行
為和裝扮,惹得他剛剛進入的原生家庭或尷尬困擾或大為光火。最直接的衝突來自於親生
父親,他或隱或顯地希望將主角形塑成他想要的模樣——符合社會對於一個青年男性的期
待框架。然後我們看到,那些被禁止的事物也就因此理所當然地成為了反抗的象徵,越是
禁止,抗爭的力道越強。親生母親是個矛盾的角色:一方面,她對主角的愛極為明確,而
且相對溫柔,例如當其他成員多以原生家庭給予的陌生的新名字「菲利浦」稱呼主角時,
只有她體貼地喚他「皮耶」——那是偷走其子的女人為他取的名字;對於主角引來旁人側
目的行為和裝扮,她的態度也比較柔軟。但另一方面她表現出了不同於父親的強烈控制慾
和佔有慾,則又不免教人覺得,雖然稍微大一些,但她本質上仍是個牢籠,不願開門放人
。
最有趣的角色當屬弟弟。在第一場主角和原生家庭見面的戲中,是他與主角間有著檯面上
的小小摩擦,讓我以為這衝突會持續堆疊;然而當保齡球館的高潮——主角與父親大吵一
架——結束後,電影的最末一場戲中,父親不見蹤影,母親獨坐昏暗的客廳難過傷心時,
是弟弟主動敲了主角的房門,坐到他身旁——空間距離當象徵著理解的距離。可能因為自
己也嘗過不被認同遭到拒絕的滋味,也有著不願符合他人期待的意向,而這個如此特殊的
兄長,那些離經叛道的破格行徑,敢於直接反抗父親,或許給了也處於自我摸索充滿困惑
的青春期的弟弟,一點勇氣、一點忠於內心的堅毅,因此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全片最後一幕是:兄弟二人肩並肩,頭靠著頭,試著透過網路尋回主角在撫養家庭的妹妹
(也是被偷來的)——電影就此戛然而止。那個當下我有點錯愕,最高的衝突剛剛結束,
問題一點也沒有獲得解決,讓故事斷在這裡,會不會太不負責任了呢?後來再細思,覺得
這樣的安排恰到好處,因為最後那個畫面已蘊含了諸多可能,像土壤中的種子在天時地利
種種條件因素的配合下,正要發芽,即將破土而出的一刻;至於會長出怎樣的植物,不妨
就留給觀眾自行想像了。
同樣後勁強烈,足以令觀眾挑戰自己原有的價值觀念,相較於《第八日的蟬》和《親愛的
》之洋洋灑灑淋漓盡致,《別叫我兒子》篇幅短小點到為止,卻因此更多了一份詩意,充
滿餘韻。以青少年為主角也讓故事如同一則寓言,撫養家庭與原生家庭的轉換彷彿一種隱
喻,指向青春期夾在無憂童年與紛雜社會間,追尋自我的困惑掙扎,而能超越具體的情境
和議題,有著更深更廣的普遍性。
至於親情之愛的主題,無論有無血緣,只願簡單說一句:愛是互相牽繫的連結,而非片面
自私的佔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