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肅與裝模作樣、輕盈與輕浮之間有著皮層上的毫釐之差與骨子裡的天懸地隔。海邊的
曼徹斯特之所以好看,或許關鍵正在於表演者與創作者將自己藏起來的本事;這種面對
人生至哀的極度謙卑成了推動電影的力量,讓美國今年Nate Parker的國家的誕生,以及
這幾年事業鴻圖大展的Alejandro G. Iñárritu的幾部作品,甚至是李安的比利林恩,
相較之下都成了糟糕的反面教材。
而這種謙卑是呈現在電影的哪裡呢?導演Kenneth Lonergan給的答案是兩個字:常識。這
裡的常識並不是來自觀眾已經習慣了的敘事策略,而是發源於生活最本來的模樣,從台詞
、剪輯到整個故事都是如此。如果前提只是要寫悼文,要為Lee Chandler的這般慘痛遭遇
為文的困難並不是出在選擇太少,反倒是因為選項太多,而不得不回應一個問題:為什麼
當你有萬千種讓人心神絞痛的作法,偏生要選這種;但海邊的曼徹斯特似乎從根本上就對
書寫悼文沒有多大的興趣。Lonergan本身的劇場工作者背景在這裡無疑用了最好玩的方式
來幫助他;換作是別人(如同樣熟捻劇場的山姆曼德斯),恐怕巴不得仗著自己的經驗為矛
來尋找最好的戲劇效果,但Lonergan要面對的問題,卻是如何在一切觀眾預期會有戲劇效
果的地方避開它們。當你理解到這點,你也會發覺為何台灣的字幕翻譯差點毀了那場
Lee Chandler和前妻不期而遇的戲;將"there's nothing there"這麼簡單的話弄成「我
的心已經死了」的翻法,根本就和電影想要追求的輕盈感不一致。在一篇訪談中,提問者
對Lonergan說他看完電影後的第一個想法是"Closure is bullshit.";Lonergan大表認同
,可見一斑。
海邊的曼徹斯特追求的輕盈感和尊重"常識"而非戲劇性(dramatic)的邏輯當然不是
希望以嘻鬧來戳禁忌的痛腳(即使你沒辦法否認這部電影在許多地方真的出乎意料的好
笑)。像是,Lonergan雖然很照規矩地讓Patrick Chandler在女友家上床一事試了三次才
成功(一個劇作家們總是特別喜愛的數字),但你並不會覺得Patrick不愛他過世的父親,
亦不會感到電影對死亡一事特別輕浮;有人說這劇本只是極為瑣碎無章法的日常流水
帳,但Lonergan的許多安排其實都極有法度,只是因為用了最輕巧不介入的姿態來收
拾人物言行種下的因所造成的果,相較之下需要多用點心神來察覺罷了;Patrick最後用
木棍輕戳墳地泥土的那個畫面,對照他之前始終對老爺子屍骨未寒一事放不下,就是一個
例子;Patrick抱怨Lee只想趕快把他給"轉手",Lee稍後卻在沒告知Patrick的情況下開
始在小鎮尋找工作,亦是一個例子。
在不使用主觀鏡頭的前提下還原人物的主觀經驗,這除了要求創作者與表演者對虛構人事
物的同理心,也要求極度的自我克制;或許,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Lonergan和攝影師
Jody Lee Lipes即使面對一個理當肅穆的故事,但電影卻絕少(或者根本沒有?)有面部特
寫來讓演員凸顯哀戚;空鏡頭(Scenery shot)被密集使用外,中景(medium shot)拍攝對
話的現象亦很頻繁,讓以景喻情和自然主義式人物互動的效力發揮到最大的用意自是再明
顯不過。Lee Chandler大多數時間就是被扔在一個天寒地凍的世界中,而他雖然能跟這個
世界有所互動,卻無法決定世界改變的方向。Lonergan讓Lee的過去皆以無法控制的閃回
(flashback)形式出現,而不是刻意打亂故事的時序來表現之,也加深了這種印象。
Lee的哀傷回憶總是來得毫無預兆,觀眾或許剛開始會感到怪異,但問題是,回憶的降臨
真有預兆可言的嗎?當然沒有。就如同你雖然能解釋為什麼Lee老想以拳腳發洩鬱悶,
或者Patrick看到冷凍雞肉會恐慌,但卻無能阻止類似的事情再度發生一樣。
海邊的曼徹斯特最後尚能帶給我們寬慰的一點地方是,Lonergan至少沒有忘記呈現人尚有
嘗試的能力;即使快樂不包括在天地萬物的設計中,人基於一種十分本能的需要,還是
會繼續嘗試從家庭、工作、子女,以及從未來的希望中尋找它。快散場前的那場飯桌
戲,Lee老實地承認"I can't beat it",卻又在片尾尚有餘力與Patrick再度出海釣魚,
也算貫徹了其既非哀歌,亦非頌讚的本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