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哭. 但悲劇的成立何必要眼淚在場作證?
「眼見他起高樓, 眼見他宴賓客, 眼見他樓塌」《海邊的曼徹斯特》又見證一個日常世界
的崩壞, 電影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但是它難得處理得舉重若輕. 插敘、反高潮的程度還不
至於把它在類型光譜上推到文藝、沉悶的那端. 反過來說, 仍然在很多地方顯示了”美國
”血統的本片, 亦無灑狗血, 在主流和小眾之間的電影語彙拿捏, 算是好得兩邊都不得罪.
本片的情感流動就像它的好幾次漁船駛過海面的鏡頭一樣, 水波興焉, 卻不是砸之以石
的巨大水花, 而是波痕綿綿不絕.
此來談談一個重要的藝術形象—冷凍, 也可算是”文眼”.
Lee Chandler, 這個在人生路上不斷被扔石頭, 自己也在推石頭上山的男人.
他見世界給大雪吞了, 他遂把世界冬眠了.
在一個隱藏在角色心中的巨大事件, 隨著行進敘事破解—或者不該說破解而是, 熔化—
之後, 觀眾終於知道, 這個事件如何毀滅了主角. 也解釋了他為何這麼不畏寒, 甚至是
”怕熱”, 坐在車內寧讓姪子發抖而不開暖氣. 遲遲不處理冰櫃裡屍體, 是否暗示著他
害怕處理屍體可能要面對的”火化”呢? 當然作為基督徒, 為了聖經裡的復活要保全肉身
, 他們還是選擇土葬—這只是筆者的一廂情願推測.
當姪子Patrick打開冰箱的冷凍雞肉, 想到父親冰冷的屍體而忍不住崩潰. 這一段就像
螢光筆畫了大大一圈重點—Patrick再也沒辦法隱藏自己的難過, 反而是Lee叔叔故作冷靜
, 問他要不要去醫院. 這種一熱一冷的對襯, 在在顯示Lee正在冰封自己, 將世界逐出外牆
. 他往身上鎮了厚冰, 以寒為衣, 似乎以為這種反差可以中和燒傷的痛.
Lee和死去的親兄之間, 陰陽兩隔, 一則死矣, 一個卻是心死的行屍走肉. 前者是躺在
殯儀館的冰櫃裡, 後者其實也是被關在一個冰櫃, 只是這個冰櫃更大—整個世界, 跟監獄
一樣. 幾個Patrick在剷雪的中景鏡頭, 沒有台詞, 也許觀眾可以在導演給的有限語言之中
發現, 動作已說了千千萬萬—他在剷除人生道路上的雪好繼續前行, 還是把雪堆得更高?
這個動作停在一個問號. Patrick是矛盾的. 剷雪這個符號不僅如此, 仔細想想它在劇本中
好像也暗示了之後的挖土. 這樣, 語脈就更有趣跳出這個劇本到更高的格局了, 我們好像
看到一個現代版的, 曾經有美好家庭而今落魄的王子, 死了親人, 藉暴力與瘋狂掩飾痛苦
, 任世人笑罵, 剷雪如同哈姆雷特式的掘墓要剷出生存意義一樣.
Lee和Randi夫妻之間, 在重大事件以後, 從表演學理來說, 角色目標或可視為彼此的
”破冰”. 尤其是Randi, 她的主動打電話, 到看似漫不經心實際設計好的兩人巧遇,
可以看出她的單方面主導. 封閉自我的Lee一再拒絕, 這種捉迷藏似的內心交鋒也是讓這段
關係成為雖然露面不多但質大於量的精彩對手戲重點. 至於會面後算不算是達到冰釋, 這
也是劇本刻意留下的一個填空題.
欲言又止的平淡敘事, 尤其在劇本空間圍繞在常民生活、家庭的電影中不屬罕見. 往往觀
眾還沒等待到不存在的高潮, 片尾跑馬燈就出現了.當下想說“蛤就這樣”的影迷們, 包括
我, 不妨想想:一步步陷入情節慣例, 下一秒猜測劇情成真的那種不耐經驗, 是觀影的唯
一解嗎? 我認為程度上的跳脫觀影期待, 是電影作為不只是產業同時仍是藝術得自我要
求進步的推力. 所以我看《年少時代》不覺得開放結局遺憾, 就像我看到的Patrick和Lee
最後充滿了希望, 為他們裝上了"新馬達"要再次出航一樣而感到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