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為不影響觀影樂趣,雖然提及劇情,但本文沒有指出兇手是誰。
(曾經購買二手推理小說結果被人用筆在角色介紹欄圈出兇手的苦痛經驗使然)
圖文版請見:https://www.viewmovie.tw/news/1290
「即使瘋子也有他的選擇邏輯。」
基達爾警探這樣信誓旦旦地對助手解說連續殺人犯的思考模式。獵奇的連續殺人場面下,
一個堅毅穩定的偵探的果決斷言,這是一個偵探類型劇的典型開場。
1880年,英國倫敦籠罩在獵奇連續殺人犯的威脅中,彷彿是遙遙與歷史中的開膛手傑克相
呼應,但血腥獵奇的程度更勝於開膛手。眼珠刻意戮出,頭顱成為盆景,倫敦的萊姆豪斯
地區煙塵一片,籠罩著死亡的陰影。獵奇殺人犯留下了血字的簽名,自稱名為戈倫
(Golem),猶太民間故事中的魔像,並且血淋淋地告知所有的觀眾:
「觀看濺血者,與濺血者同罪」
真實與虛構交纏編織的懸疑類型故事
撲朔迷離的案情,交由有同志疑雲的基達爾警探(Bill Nighy 飾演)臨危授命。他沉穩
地尋訪兇手,追蹤疑犯,這似乎該是一般懸疑驚悚劇的開展。但《英倫謎殺》的設計遠不
只此,在這一部電影中,偵探並不是主角,也不是引導案情推動的主要關鍵。甚至,在觀
看這一則案件逐漸揭露真相的當下,觀眾會從本來的旁觀者,逐漸察覺自己早已涉入其中
,最後成為同罪的群眾。再也沒有辦法個著一段距離,純帶娛樂心情的觀看影片。《英倫
謎殺》高明之處,就是利用介於虛構與寫實之間的類型故事,來傳達一個意圖:
沒有人是局外人。
乍聽之下會覺得匪夷所思,但《英倫謎殺》透過三層套盒式的精巧結構將觀眾一層一層地
拖進案件之中,讓觀眾強烈意識到自己已然是「觀看濺血者」。雖然觀眾不斷告訴自己,
這些血都是虛擬的,想像的,實際上真的沒有流出來。
但真的是這樣嗎?在確認《英倫謎殺》的劇情時,觀眾開始困惑,基達爾鎖定的四位疑犯
其中赫然有喬治‧吉辛和卡爾‧馬克思,劇中也出現了喜劇演員丹尼洛(Douglas Booth
飾演)彷彿歷史上的英國小說家喬治‧吉辛(George Gissing)、猶太哲學家卡爾.馬克
思(Karl Marx)與喜劇演員丹尼洛(Dan Leno),同時現身於萊姆豪斯地區。但抗拒之
餘,電影中的兩個案件持續地繃緊張力,讓觀眾無法轉移目光,只想知道後來到底怎麼了
三層套盒的罪惡迴圈
這是《英倫謎殺》的巧妙設計,能夠構成這種三層套盒的罪惡迴圈,全都維繫在一個光彩
奪目的角色身上:麗茲.克瑞(Olivia Cooke 飾演)。基達爾警探發現,戈倫兇案的嫌
犯之一約翰.克瑞(Sam Reid 飾演),已經被毒死,而毒死約翰的兇嫌,竟然是妻子麗
茲。基達爾警探在接近麗茲採證後,慢慢發覺,找到真兇的關鍵,就在麗茲身上。
自此,敘事線就與麗茲緊緊纏繞在一起,隨著觀眾目睹麗茲身為漁網工人織女的困苦童年
,到進入丹尼洛的劇院打雜,繼而晉身為重要演員,麗茲發光發熱的過程,成為劇情的主
要焦點。麗茲的戲劇成為了三重套盒的最內一層;與麗茲緊密相扣的戈倫戲劇式的行兇,
是中間內層;而我們這些觀眾所看到的《英倫謎殺》,則是最外一層。這三重套盒分別都
有各自的觀眾:麗茲的喜劇表演途中,坐在台下的觀眾;戈倫殺人時,聽聞案件的社會群
眾;觀看電影的,我們這些坐在電影院裡的觀眾。由於這三重套盒所引發的三種層次戲劇
,三種觀眾也各司其職,面對喜劇哄堂大笑;面對殺人案件厭惡驚恐;面對電影作品則喜
悅讚嘆。
只是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即使瘋子也有他的選擇邏輯。」,而傻子們卻只是
讚嘆瘋子們的技藝,渾然不覺自己已然被選擇了。這三重套盒,情緒層次也是一層套一層
,最內核的苦痛包裹著外圍的糖衣,被毫不知情的觀眾送入口中囫圇吞嚼,絲毫沒發覺自
己吞下的甜美糖果裡面有什麼樣的質地。乍看戲劇、殺人案、電影,三者之間並沒有什麼
共通聲氣的部份,但實際上,這三層套盒的主題是共通的。
建立在痛苦共鳴上的喜劇
從核心的麗茲生平檢視,我們會發現這是一個圍繞著苦痛與不幸的咬牙奮鬥史。那些苦痛
與不幸,坦白說與三種層次上的觀眾都沒有關係,對觀賞麗茲演出的觀眾們來說,他們無
從知道;對於觀看罪犯的群眾來說,他們不感興趣;而對最外圍的電影觀眾,那不過是麗
茲這個虛構角色的背景設定而已。
但他人的苦痛不論誰都不在意,轉換成笑點卻成為大家關注的焦點。前一個月,2016泛.
知識節中,Comedy club 的脫口秀演員張碩修解析了喜劇的本質是什麼:(原文:
http://punchline.asia/archives/40462 翻越脫口秀的牆:喜劇其實是建立在痛苦的共
鳴上 ——《2016 泛知識節》)
「喜劇演員們用轉化、傳遞,以及適合的詮釋方法,將一個痛苦的悲劇轉變成喜劇。」
這種對於痛苦的共鳴,讓人們快速反應哄堂大笑,實際上也反映在丹尼洛與麗茲的喜劇之
中:丹尼洛慣常以反串婦女的方式,誇張地演出婦女真實面臨的苦境。但他人的痛苦搬演
到台上,總是讓大家發噱。從一開始丹尼洛扮演等待殺了丈夫的家庭主婦,隨著劇情發展
,萊姆豪斯的戈倫兇殺案情節也成為舞台上的笑料來源。挖取大眾的苦痛加以突發式地誇
張展現,好讓大家引發共鳴,那也許就是喜劇的本質。
所以在麗茲身上,兒時因為唱了一首「還沒人在她身上打洞」的性暗示歌曲而被強暴的痛
苦回憶,卻成為自己初次登台,廣受歡迎的笑哏。麗茲利用了身邊所有的事物:自己的創
傷回憶,丹尼洛的指導,楚楚可憐引發保護欲的特質,以及似乎多金有才的劇作家約翰。
張愛玲筆下的紅玫瑰是學得了一樣技術捨不得不用,麗茲則是為了要展現自己的演技,她
可以做出任何事情,包括出賣自己的人生委身於一個其實並不愛的人。「我們公平地利用
對方,這是每段關係最值得一提的事。」麗茲對基達爾警探這樣告白,實際上也訴說了自
己的執著。而在訴說自己回憶的過程中,麗茲也時時刻刻展現自己柔弱的那一面,在講述
回憶的同時,也擄獲了基達爾警探,讓他成為自己的保護者。
苦痛內核的兩次翻轉
「人對初戀是虛索無度的」對於麗茲而言,戲劇就是她的初戀,為此她願意付出一切,也
願意利用一切。但關係著麗茲從喜劇演員轉為正式演員的《悲慘交點》獲得了空前的失敗
,麗茲的演員能力也受到了質疑,甚至受到了限制。由此,最內一層開始外翻,戈倫兇案
成為戲中的主軸線。兇手是誰?犯案動機成為基達爾苦苦追尋的謎團。
巧妙地是,隨著基達爾懷疑的疑犯改變,基達爾所想像的兇嫌行兇場景也一再改變,用嫌
犯的旁白說著犯罪告白,用疑犯的身體完成想像中的殺人,《英倫謎殺》使用了人聲與合
成音疊合的方式營造詭秘異種的驚悚氛圍。讓每一個可能的兇手,都殺一次被害者,而坐
在電影院裡的觀眾,也一次次被感官洗禮,成為目睹多次兇殺案的全知觀眾。
自此,戈倫兇案翻轉成為《英倫謎殺》中的最外圍一層,作為一部推理類型電影的存在。
為什麼推理作品中的兇殺案我們並不以為意呢?因為我們都舒適地窩在安樂椅之中,觀賞
著與我們有一段距離的血腥殺戮。但戲劇的本質一再地在三重結構中呼應:麗茲的戲劇、
戈倫的戲劇、《英倫謎殺》的戲劇,只要有了舞台演員,觀眾就會現身。也因此,尾聲的
段落,給了坐在電影院的觀眾一記重擊。
缺乏內核的機關魔偶蠢動著
乍看三層套盒已經揭開的劇情末尾,一齣名為〈悲慘交點〉的新戲要上映,約翰家的女僕
用麗茲的故事重新改編上映,但卻在舞台上發生了慘事:舞台上女僕飾演的麗茲以絞刑場
面初登場時,由於沒上安全措施,假戲真做,真實重現了麗茲的絞刑。看著被吊死的女僕
,丹尼洛立刻下了決定,自己扮成麗茲重新登台。當他亮相登場,他深深地看了台下的基
達爾警探一眼,警探與電影院中的觀眾,大概一同想起了,無人觀刑的麗茲,那麼渴望觀
眾,卻被獨自處死的場面吧。
但是劇中舞台的觀眾們,卻是不知情的。他們瘋狂地鼓掌、歡呼,為了假麗茲的登場而歡
欣雀躍。《英倫謎殺》的電影拉下了黑幕,開始跑工作人員名單時,那些鼓掌與歡呼,卻
還是久久不歇。
那是一記重擊,對於坐在電影院中的觀眾來說的狠狠提醒。我們真的有比戲中舞台下那些
觀眾還要好嗎?我們也是把那些真實的不幸與痛苦當作虛構的橋段,為此鼓掌歡呼,為此
讚嘆那麼「逼真」。我們激賞,是因為我們清楚地理解,那終歸只是戲劇,災厄與我們有
相當的距離,再怎麼逼真,也不是真實。
但《英倫謎殺》透過了這三層揭開的套盒告訴我們,輕率地對待別人的痛苦與災禍,僅僅
當作一種戲劇,是多麼荒唐。就算我們告訴自己血都來自想像虛構,但因為想像力而誕生
責任,卻是真實。如果只是把「觀看濺血者,與濺血者同罪」當成一句台詞,那麼我們在
這個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行為,也都會因為缺乏想像力而抹消了責任。例如宣稱自己在執行
公務而設計了最有效率將猶太人運送至集中營集體屠殺的系統;例如宣稱正在科學實驗而
刻意不治療梅毒患者以便觀察併發症狀。只要缺乏想像,缺乏同理,萊姆豪斯永遠會成為
舞台,等著內在空心的機關魔偶,跳上舞台喊著:
「Here we are ag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