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份子、草原流浪、新銳藝術、刻苦翻身、19世紀末美好年代的巴黎... 《狂舞摯愛》這片的一切組合元素，聽起來都好像今年另一部法國片《小丑的眼淚》。兩片多多少少是可以搭配觀賞的，不過偏重有明顯的不同。《小丑的眼淚》從主角巧克力一人出發慢慢看見巴黎大時代與種族血淚，而《狂舞摯愛》從主角 Loie Fuller出發只碰觸了一點點時代背景，卻花了極重篇幅在向內挖掘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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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舞的先驅們
談到現代舞，我們都知道現代舞始祖鄧肯 Isadora Duncan ，不過更早個十年左右的前輩 Loie Fuller在當代就比較沒沒無聞了。鄧肯 1902 年開始發跡，在世紀之交的美好年代是很離經叛道的；早一點在 1892 年左右當紅的新銳舞蹈家則是 Loie Fuller，她有大膽創新但也算是跟美好年代新藝術潮流相輔相成。身為前輩 Loie 也是有積極贊助並提攜後輩 Duncan ，不過電影把複雜的歷史脈絡都給簡化集中了，讓 Duncan 成為 Loie 又欣賞又嫉妒又愛慕的門生，以兩女間的矛盾張力訴說 Loie 的故事。
看這片，就不用太在意歷史了，電影中 Loie 的家庭背景、發跡過程、學院成立、與落魄貴族相濡以沫等等，都是把歷史改很大的戲劇化表現，與 Duncan 間的關係更是被無限放大製造張力，與當時其他巴黎藝壇的交流則完全省略。唯一比較寫實的倒是 Loie 的舞蹈創新，那靠白紗與舞台燈光效果組成的大秀。當然說真實描繪也很難說，畢竟那 1890s年留下的紀錄很少，不過參考盧米耶兄弟拍的 Loie 舞蹈短片以及老照片與海報，我們大致能相信本片有努力考據捕捉真實。
然而這就是 Loie 的「舞蹈創新」嗎？以今天的眼光看這種藝術，我們可能會覺得她根本不是什麼舞者，古典的舞者基本功也沒有、創新的現代舞身體功力也沒有，電影中反而她帶著在森林跑步的自由舞蹈女孩們還個個比她強多了。女主角 Loie 由歌手演員 SoKo 演起來是笨拙多於靈動、努力多於才氣，甚至選角與詮釋上處處充滿野性，舉手投足都像隻渾身帶刺的小野獸，不過這樣的詮釋放在故事脈絡（甚至歷史真實？）下相當精準，尤其搭配上 Duncan 那徹底對立的形象塑造，更是鮮明而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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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ie 從土地硬練
本片的 Loie 出身貧賤，在淘金熱的美西草原法外之地長大，生活處處是暴力與壓抑，她只能在有限的書本與劇作當中開啟想像天空，後來父親死亡母親禁錮，在紐約找個劇團打工餬口受盡欺凌，卻是一次陰錯陽差打開了自己的藝術魂、迅速開發自己的天份靈感更開啟藝術市場的新天地。只是在美國可能太前衛，被視為荒唐馬戲不值一哂，那就回歸父親的故鄉巴黎吧！這個家庭背景與從業歷程都非史實，別在意 XD
史實的 Loie 是很小就開始進劇團演戲跳舞甚至編舞，還慢慢發展了自由舞蹈與即興創作，不過電影中的 Loie 到 25 歲了都還怯生生地連社交舞也沒跳過，也別在意 XD 。電影中的 Loie 與其說是舞蹈家，不如說是個創意總監，生活中看見什麼新事物知道什麼新知識，靈機一動都直接拿來設計綜合的舞台表演，在舞衣設計與燈光設計上尤其走在世界前端！這種創新是需要長年努力思考與嘗試的，本片卻都拍成像是靈機一動就水到渠成，有點太輕鬆，也別在意。
電影中 Loie 在巴黎很快成功，彷彿並不需要多努力挑戰疆界，只要天才一出手自能萬眾矚目，慧眼追隨的水漲船高、保守鄙夷的馬上被打臉，這種簡化的藝壇生態描寫也別在意 XD 。只是電影強調的 Loie 藝術兩大特色「舞衣」與「燈光」是有成本的，我們慢慢發現 Loie 每場舞都用生命跳到筋疲力竭、每天冰敷敷到冰塊都變成情人、每場長期演排直視打光眼睛都快壞了、每天硬練肌肉撐起舞衣抵抗地心引力與風阻... 甚至日常衣服包得緊緊地、進入室內不脫外套不脫墨鏡、彷彿她的身體有千瘡百孔難以示人，這「舞蹈傷害」玩得比芭蕾電影《黑天鵝》還要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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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ncan 從天上降臨
電影描寫 Loie 靠著各種身外之物達成舞台效果、如練七傷拳一般硬練翻身，和 Loie 在美國殘酷大地的絕望童年平行呼應。 19 世紀人人要來美國，誰知美國父親受暴力毀滅母親走火入魔成為規訓，這號稱自由的社會不容人，反而來到巴黎異地才能呼吸。 Loie 渴望掌聲與肯定、掏心掏肺討好觀眾、一往無前豁出去了什麼都不剩，這絕望的情緒在電影中做得很好，安排一個荒廢大宅的落魄伯爵，兩人如亡命鴛鴦相濡以沫分享死亡的氣息，讓墮落美男 Gaspard Ulliel 演起來越來越走火入魔卻又令人不可自拔，簡直是 Loie 自小愛不釋手的王爾德《莎樂美》。
此時全片的兩女高潮才要來臨：年紀大約小 15 歲的晚輩 Duncan 來拜師學藝，但很快就青出於藍，而且舞者的實力與天然的才氣壓抑不住。面對舞蹈 Loie 是重重服裝與舞台燈光、 Duncan 卻只要天生身體就能駕馭一切；面對一身皮囊 Loie 是硬練傷身、 Duncan 卻是舉重若輕；面對觀眾與民眾的凝視 Loie 是拼死渴望肯認、 Duncan 卻毫不在意世俗眼光自在徜徉。可以說， Loie 的生命從頭就是沈重抑鬱的，越是努力向外汲營卻越像是吸毒挖空自己，而 Duncan 從天上降臨毫無負擔，一步超越 Loie 一生永遠達不成的，真是令人又迷戀又忌恨。
電影的重點就在從土地硬練的 Loie 與從天上降臨的 Duncan 兩女張力，幾乎花了一整片經營前者、而以後者的降臨達到瀕臨崩潰的高潮。為了營造這主題把故事去蕪存菁、把重要的歷史生平全都大改，也無可厚非，只是 Lily-Rose Depp 輕盈若天仙的姿態美則美矣，卻和我心目中舞蹈肢體充滿人味也親近土地的 Duncan 差距很大，光看本片由替身跳出的舞蹈是維妙維肖，但那貫穿肢體的力度截然不同。而且史實 Duncan 也像 Loie 一樣從家境清寒掙扎出頭，靠著自學探索慢慢另闢蹊徑突破壁壘，電影用「天與地、輕與重」的意象將她倆對立開來，雖然很強烈卻未必切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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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或重生？
遺憾的是，命運的張力做到這裡，電影卻像是不知如何收尾似地，並不是留下了多重解讀線索的曖昧，而是缺乏線索令人不知所云。 Duncan 在這片的降臨不但是 Loie 的競爭對手、命運大敵、也是她渴望眷戀的對象，為了得到 Duncan 這真天才的回應， Loie 再度放下自己身段迎合她，連本來充滿獨特風格的衣服都一層層撤守了，就像為了觀眾可以掏空自己一般。最後，一直包緊緊的 Loie 在 Duncan 面前終於褪下衣衫，但 Duncan 沒有回應以情慾或撫慰，而只是若有深意留下點通而後神祕離去。
Duncan 在史實中和 Loie 有過合作，但後來理念不合分道揚鑣，電影卻拍得很戲劇化，處處令人覺得 Duncan 是來引 Loie 上鉤、引她迷戀分心、甚至在舞蹈事業競爭上另有所圖，可是那場神祕離去又令人珍惜她的純真輕盈很難討厭下去。無論如何，就在巴黎歌劇院登台前夕， Loie 失去了搭檔也失守了內心，身體衰敗酩酊大醉還要硬撐著上台，彷彿一代巨星從此隕落的悲劇舞台都已經做好了...
誰知，在舞台上頹然倒地緊急落幕後，竟反而得到如雷掌聲，不知是在嘲諷藝壇品味的起起落落、還是在撫慰 Loie 掏心掏肺終能苦盡甘來？兩種可能都說得通，但回溯此前鋪陳的劇情卻又接不起來。然後，貴族 Dorsay 撒手輕生、 Loie 與女舞者們接手森林大宅沐浴陽光下、經紀人遞上苦盡甘來準備接受藝壇肯定的專利許可... 居然經過這一遭心理衝擊頹然倒地後，換來的竟是美好的重生？這故事令人不知怎麼解讀下去了，只知道森林攝影與雕像般的女舞者晒日光浴，簡直是自由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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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摯愛》有藝術史的大人物，卻拋下歷史格局而專心看人物本身，與其當傳記電影還不如把 Lois 與 Duncan 的名字遮掉，就當是一位素人少女的藝海浮沈故事，倒也是很有感覺。的確就是「感覺」，這片看 Lois 的白紗狂舞擬真地像是走火入魔、看現代舞蹈雖無 Duncan 的底氣但能得其形已令人驚嘆、看森林即興群舞自由揮灑彷彿人生煩惱都不復存...
作為一部少女舞蹈勵志電影，雖然理性的故事可能有看沒懂那也沒關係，仍是處處美不勝收引人遙想、遊走於求生與戀死之間、掙扎於耽溺與超脫之間。也許，我們拿 Lois 愛讀的《莎樂美》那王爾德式的唯美主義，來看這片會更能享受吧？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1hqdhfZ7UF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