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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情谷底的男子 徐自強的練習題
(中央社記者鄭景雯台北30日電)金庸小說「神鵰俠侶」裡的楊過、小龍女分開了16年,
兩人最後在絕情谷底相遇,不過這段破鏡重圓的故事,卻沒發生在被控擄人勒贖的徐自強
身上,16年的冤獄儘管被還了清白,但人生早已面目全非。
徐自強現在在司改會工作,如果沒看過導演紀岳君拍的「徐自強的練習題」,應該沒什麼
人認得他。本人個子不高,比片子裡的身形還瘦,臉上的神情卻燦爛多了。
他拿著一張白布條,為了拍照,攝影師選了司改會門牆上黏掛著的布條當道具,上頭印著
仿書法風格的「無罪」兩大字。攝影師本來還擔心亂撕門上布條不妥,「要拿這個下來拍
照喔?」他竟然二話不說,「唰」一聲,撕下那兩個字,拿在手裡。
徐自強自始至終都認為,他是冤的,被判刑是冤的,被關是冤的,他拿著「無罪」兩個字
,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的事。1995年9月1日,建商黃春樹遭人綁架殺害,檢警調查,徐自強
表弟黃春棋、朋友陳憶隆涉共犯案,兩人一口咬定徐自強、黃銘泉也是共犯,12月中黃銘
泉在泰國遭仇家殺害,1996年5月16日,陳憶隆、黃春棋二人一審判決死刑。徐自強躲了起
來,8個多月,最後還是決定投案。
「既然沒做,就不該被冤枉一輩子。」回憶當時,他說,他怕再不出面,以後就死無對證
。「投案的前一晚,我和媽媽抱頭痛哭」,徐自強想到那晚,還是歷歷在目,一來他覺得
委屈,二來他擔心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但徐自強說,「我從沒想最後我會回不
來,在牢裡虛度了16年。」
此後,徐自強歷經9次死刑、2次無期、5次非常上訴,漫漫長日,啃了不知道多少牢飯,到
了20年後的9月1日,更九審,他首次獲無罪判決,2016年10月,最高法院判無罪確定,他
才回來了,但這一去,也去了太久,徐自強現在才又能跟母親肢體接觸,之前都隔著一道
牆,不知道那回兒,母子有沒有再一次抱頭痛哭。
在紀岳君的鏡頭裡,徐自強一滴眼淚也沒掉,但徐自強苦笑說,「在法庭上宣判無罪的時
候,我抱著律師哭。」他人看起來堅強得很,講著話時感覺豁達,但他接著說了下去,口
氣平淡,故事卻讓人難受。
在獄中,徐自強最愛看武俠小說,金庸小說「神鵰俠侶」裡的楊過、小龍女,也分開了16
年,但最後兩人在絕情谷底相遇。儘管徐自強現在被還了清白,但當他抱著律師、掉下眼
淚的那刻,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因為坐這牢,早就已經面目全非。
「徐自強的練習題」一開頭,放的是新婚影片,那是2012年,紀岳君的結婚影片,他說,
想把自己的情感也放入片中。這段「紀岳君的婚姻」,或許也直接指涉了徐自強的悲劇。
徐自強在入獄前,其實是有段婚姻的,然而這一關16年,楊過、小龍女的重逢,沒出現在
徐自強身上,最後,他並沒有和老婆破鏡重圓,「在裡面看太多,離婚很多,乾脆早一點
」,徐自強看了看紀岳君,嘆了口氣說。
被關的第二年,徐自強說,「我已經放棄未來了」,無論是司法、無論是輿論,都指著他
鼻子,認定他是殺人兇手,「我沒有希望!我不能再綁住我的老婆。」於是他在黑牢裡左
思右想,一個犯人,能對妻子做的事,「只有離婚。不能再牽連她了。」
在紀岳君的電影中,徐自強前妻是有獻聲的,然而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個「背影」,完全
沒有露過臉。「是司法制度造成他們沒法在一起。」紀岳君解釋那「背影」的意義。徐自
強則坦言,被關不是一個人的事,徐家大大小小的身心,都被毀了,都也跟著他的肉身被
禁錮。
徐自強的前妻,改名換姓,直到現在,都用另外一個身份生活。徐自強的媽媽,一直在為
他伸冤,好像她活著,就只為了這件事。他的姊姊和哥哥,都因為傷痛而向宗教尋求解脫
,「姊姊透過靈修,我哥差點出家。」
「一開始,我要訪問徐自強家人,其實他們也都不太願意受訪。」紀岳君說,直到判了無
罪之後,他的姊姊、前妻,才願意開口,徐自強說自己沒殺人,但他這個人,已經被這場
牢獄之災毀滅殆盡。
談到那年離婚,徐自強逼著自己回想,也逼著自己說,「我老婆其實不想要離婚。」她老
婆當年才25、26歲,想買一棟房子,但因為有婚姻關係,如果再掛夫妻共同買房,會很麻
煩。那時,徐自強更鐵了心,「就離婚吧!她還年輕,也需要趕快去找一找自己的幸福。
」他說,「我在裡面,老婆也是我心裡的負擔,難過是一定的,但離了婚,我心裡的負擔
也能少一點。」
原本兩人還有通信,但日子久了,他的前妻,也另外組了家庭,有一個兒子,在離婚後,
前妻從此換了名字,換了身份,他們的關係已經回不去,徐自強卻一點也沒後悔,「在獄
中,你不可能抱著還能出獄的希望。」他說,在裡頭,一切就像場「夢」,但他的家人也
都共同經歷著這場惡夢。
徐自強拿著「無罪」布條,歪頭回想著那場「夢境」,突然笑了出來。他除了待在牢裡,
也歷經了許多「法庭」上的事,有場荒謬至極的故事,讓他現在還記憶猶新。
「更六審的時候,當時的檢察官很會演。」在法庭上,檢察官拿了三本書,日本作家寫的
,內容大致描述被害者的慘境。「他在一張A4紙上,寫了大大的一個『貪』字,寫完以後
,就把這張紙撕掉。」檢察官一邊繞著法庭,一邊把紙張撕碎,跟著就把手一揮,寫著「
貪」的碎紙就這麼零零碎碎地在空中飛舞,「他說:『這些被告就是貪,整個地上都是貪
。』」
徐自強把「無罪」的布條握得更緊了。「大家覺得司法是學法律的人才懂。但其實如果常
常有人旁聽,法官就會審得更謹慎。」檢察官撒紙那天,恰巧許多旁聽的人坐在公堂,「
他撒完,全場的人都大笑。」這審審了四年,審到更九審他才被判無罪。
他想起法庭上的荒謬,又想到「大家都笑了」,深深嘆了口氣說,「其實,大家看到這些
案子,法官的態度就會差很多。」他認為,司法是需要大家一起來監督的。
外頭的人們,看熱鬧的、關心冤獄的,以及徐自強的家人朋友、律師和導演,人人都被牽
連進了這場夢中。
然而在「絕情谷底」的日子,終究是渺無人煙的,那是徐自強一個人的「練習題」,如今
夢醒了,卻也沒醒,「我會一直講自己的事情」,徐自強說,「我只希望不要有下一個徐
自強。」這句聽起來有些冠冕堂皇的話,在徐自強口中,卻是那麼地語重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