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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電影在一開頭就能夠讓觀眾目眩神馳，被拉扯進入那個五光十色的國度，但也有些電
影是靠著結尾與餘味來一決勝負。《歡迎光臨奇幻城堡》顯然屬於後者，從一開始導演西
恩貝克就沒有想要讓這部電影成為一部情節緊湊賺人熱淚的戲劇作品。相反的，承襲《夜
晚還年輕》的路數，導演一貫的說故事 方式都是盡可能略去人為的操控：沒有清晰的劇
情結構、不刻意刻劃人物角色，甚至在《歡迎光臨奇幻城堡》中，主角以居住在廉價旅館
嬉戲玩鬧的惡童們作為視點，對著車子吐口水、偷拐搶騙無一不犯，甚至還燒了一棟舊旅
館廢墟，實在是很難讓人對這些孩童有代入或認同感。
但拉開觀察距離也許就是導演的目的。《歡迎光臨奇幻城堡》與其說「以孩童的純真諷刺
下層階級的困苦」，不如說是赤裸裸地直白批判。無憂無慮照理說是屬於孩童們的特權，
但導演透過攝影機讓觀眾看到更多呆立在旅館走廊上的茫然孩童們。這些居住在「夢幻城
堡」、「未來世界」的孩童們，實際上就是低端遊民的孩童版本。他們無法對這個社會有
所期待，也不可能進入真正的夢幻城堡、未來世界，只能夠一日復一日，在這個荒涼多舛
的世界中試圖立足。
在這部電影中，裝飾了金粉的迪士尼世界就在咫尺之遙，但咫尺就是天涯，這些孩童平常
能夠玩的遊戲也不過就是在旅館的空地奔跑，偶爾小拐小騙要個吃冰淇淋的錢。說是惡童
，倒也不真的惡，滿嘴「你女兒在我手中很安全」「記得千萬不要表現出愧疚的表情」「
你就是婊子爛屎」其實就是把素日常聽聞的用語搬出來顯擺，另類的天真童趣。孩子們當
然不是純潔無暇的善良，也有自己的自私與考量，但他們也並不是真正的惡棍，只是在一
群視犯罪為家常的大人們中長大，一招招學會各式各樣的黑暗技倆。他們可惡嗎？只不過
像海綿一樣吸收了環境給予他們的渣滓；他們可憐嗎？但活得理直氣壯的他們，仍然可以
嘻笑地玩樂著，雖然這樣的玩樂讓人看了觸目驚心。
一派黑暗的環境中還是要有一點救贖，那也是在這些俗麗色彩的建築物中，還有一個保護
者在其中守衛著大家的安寧與和平。巴比（Willem Dafoe 飾演）總是在規範中多那麼一
點寬容，在職務以外試圖釋放出善意。對於失業的海莉（Bria Vinaite 飾演）與她的女
兒夢妮（Brooklynn Kimberly Prince 飾演）的越軌行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就算是能夠對著戀童癖老頭咆哮的巴比，終究也不能逾越規矩。房租無法繳清，只能請
房客離開；臭蟲的床墊或是壞了的製冰機，巴比還得自掏腰包請人來幫忙處理。在這個苦
難城國，他也是有自己的無力，但他總是很努力。雖然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要努力
就可以。
不是這樣嗎？其實劇中誰不努力呢？扮裝皇后葛洛利亞就算皮鬆肉弛，也要在泳池池畔顯
露自己的驕傲；夢妮玩伴史古吉的媽媽，也是盡可能在疲憊的餐館女服務生日常中，多勻
出一份心力照顧自己的家人與朋友；夢妮的媽媽海莉，也在低端的人生中努力掙扎著。雖
然她遊走在社會的邊緣，兜售香水、領取救濟，最後下海賣淫。但她也仍舊非常，非常的
努力。從頭到尾，對於夢妮，她也是竭盡所能盡了她自己所能辦到的母親職責。她也許帶
不了夢妮到迪士尼樂園，但她總可以準備一塊小蛋糕，讓自己的女兒跟朋友一邊吃著蛋糕
一邊看著樂園遠方的煙火。
《歡迎光臨奇幻城堡》並不溫柔，也不體貼觀眾，坦白說很多時候我覺得導演是在挑戰觀
眾的容忍。能夠花得起錢買票進入觀賞電影的觀眾，其實不會是住在奇幻城堡裡面的人，
但是真的有人，正在度過自己這樣的人生。他們活得很失敗，活得很丟臉。就像是海莉跟
夢妮彼此的對話一樣，「妳讓我好丟臉」「對啊妳超丟臉」活在這個世上本來就是不斷地
丟臉，以為低到谷底，但其實深淵是沒有極限的。永遠都可以活得更加下賤，但為何下賤
不能夠理直氣壯？雖然渴求人生燒毀到遠處發生了火災也還是攜老扶幼一同去觀賞；雖然
人生的苦難如同劇中一直出現直昇機噪音一路作響，但就對飛機比個中指，像是野獸，如
此不堪，但既然得不到救贖，又何必要裝得高尚聖潔？
雖然日子過得狗屎爛蛋，海莉斷絕金援，失去了朋友，難以為繼時，甚至必須讓夢妮躲進
浴室「洗澡」，好讓恩客能夠自在辦事。但她們始終都沒有對生命屈服，窮途潦倒也得活
下去，還是要嘻笑怒罵。也正是因為這樣，導演偶爾插入的背影，才更讓人覺得為何那些
吵鬧喧嘩都是必要的。一沉默下來，日常的黃昏就會毫無掩飾地浮現。那是生命的困境，
而誰都無言以對。
雖然面對困境是所有以孩童視點看待苦難的作品都講過的主題，《惡童日記》是，《囧男
孩》也是，不過在《歡迎光臨奇幻城堡》中，不像《惡童日記》只是冷冷地拋擲讀者到那
個酷寒意境，也不像《囧男孩》一樣給予一點詩意的樂園想像，這部電影如果要說有什麼
大搖大擺的哀傷，大概就是在結尾的那一剎那，總是嘻笑度日的夢妮在被海莉帶到迪士尼
高級的自助餐吧吃了一頓豐盛的早午餐後，面臨被社工帶走的結局。她衝到好朋友珍希的
家裡，啜泣地跟珍希說再見。珍希拉著夢妮的手，一路狂奔，這時平板的環境音被奇幻的
音樂取代，看著晃動的手機鏡頭一路跟拍緊緊拉著手的小女孩，奔跑上街，經過俗麗的建
築物群，然後進入了以自以為是的童趣粉飾的迪士尼童話城堡。
明明該是一段洋溢著天真的治癒場景，但卻是這部電影最會人落淚的片段。她們能夠依憑
的不過是商業塑造的虛偽童話，卻以為能夠對抗生活中的一敗塗地。逃進的城堡沒有辦法
保護她們，那一場逃跑註定失效。粗糲的未來一直來一直來但她們還是那麼努力，那麼賣
力的一直一直跑。
他們始終都很努力，也正是因為努力，才更深刻地突顯了絕望的處境。但跑吧，繼續跑吧
。雖然抵抗終將徒勞，雖然傷害註定會在生命留下刻痕。但只要還能夠跑，就跑吧。對困
境比出中指，燒毀那些夢幻的粉飾，就算面對命運女神這個惡婆娘終將全面潰敗。但在那
之前，把汽水倒在她的裙擺，用煙狠狠地燙她一下。這樣的分離，終究也不算太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