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霓裳魅影》丹尼爾戴路易斯退休,令我又回頭重看《我的左腳》《以父之名》《敢愛敢鬥》這三部童年最愛,在我心中他一直是那個無畏的愛爾蘭少年(誒他不是英國演員嗎?),倒也令我不禁想起這三片的導演 Jim Sheridan ,這位愛爾蘭大哥如今又安在?
查一查,就查到了這部 The Secret Scripture ,台譯片名《失落的秘密手稿》好像還在台灣上過(本版還有一篇 [負雷] 文)?居然我都錯過了。還好我不是魯尼腦粉,而更像是 Jim Sheridan 粉,好奇查查他老人家這輩子歷年片單,我竟然有一搭沒一搭地大部分也都看過,沒想到他是創作時程很長產量超少的導演:
1989《我的左腳》
1990 The Field (沒看過)
1993《以父之名》
1997《敢愛敢鬥》
2002《前進天堂》
2005 Get Rich or Die Tryin' (沒看過)
2009《窒愛》
2011 Dream House (沒看過)
2016《失落的秘密手稿》
突然令我覺得 DDL怎麼可以就此退休?至少也要和老搭檔再拍一部再退呀!沒關係,那不關我事,還是專心談談 Jim Sheridan 好了。他是非常愛爾蘭的導演,我看過的幾部和 DDL搭擋的片都是愛爾蘭背景,背景都有一個他真正關注的愛爾蘭政治經濟歷史文化等等空中幽靈,但故事一定聚焦在空中幽靈凝視下的小人物,看他們如何在夾縫中讓自赤誠的親情友情愛情奮起。
即使進入 21 世紀看了《前進天堂》,看著一個愛爾蘭爸爸把大冰箱拖過紐約異鄉大街,一路 "Fee-fi-fo-fum"以愛爾蘭奇幻傳統陪伴女兒,我都覺得他是個時間凝固的導演,他的關注會從 20 世紀中後期愛爾蘭本身的政治與社福,延伸到跨世紀的愛爾蘭異鄉人,甚至在《窒愛》還延伸到了超出愛爾蘭族裔的美國伊拉克戰爭之家庭處境。但,他拍片的筆觸,好像從《我的左腳》開始跨世紀都沒什麼變化。
也許 21 世紀已經不是 Jim Sheridan 的年代了?不過看這《失落的秘密手稿》,我只覺得一個還永保青年初衷的老人還在講他的老愛爾蘭故事,當代電影該用什麼新手法面對越來越挑的年輕觀眾與網路時代廣大影評,對他來說都不重要。他的故事還是一個愛爾蘭空中幽靈、一個被凝視被壓抑的純真感情、然後一個天降奇蹟終於看見你。
https://scannain.com/media/the-secret-scripture_quad-poster-e1488131863305.jpg
保守年代,沈潛等待
此片改編自同名的 2008 年小說,我尚不知小說與電影劇情有多少差異,至少就電影來說是充滿奇蹟的,一個被保守社會狠狠禁錮壓抑六十年的絕望心靈,還是能在人生遲暮得到最終撫慰,這時代惡行也不是靠她自己努力推翻的,她只是堅持自我硬氣活著等待時代改變自已推翻,然後她夢寐以求的那千萬分之一小希望,竟然能讓一個看似非親非故的醫生光靠緣分就前來圓滿。這種劇本,世故的今日影評與觀眾恐怕是很難接受的。
談到奇蹟,聽起來頗有宗教敘事的味道,不過這個故事在有可能相信上帝之餘,竟又是對愛爾蘭天主教會深深批判的,只是正如 Jim Sheridan 電影永遠不會對空中幽靈正面多說,只淡淡地拍這幽靈如何鋪天蓋地滲入日常生活每一小部分,如何把個人主角給壓得喘不過氣來,然後頂多在片尾只講一句若無其事的短短台詞(絕不講第二句)淡淡控訴而已。
此片從 2000 年在精神病院賴著不走的老女主角開始,導演極為崇拜讚譽的 Vanessa Redgrave 只要一個十幾秒的靜鏡頭就流露跨世紀從未改變的少女心!她在精神病院已經關了 60 年,賴著不走只是相信 60 年前生下卻被奪走的孩子前來帶她回家。人人都說她失憶幻想,甚至指控她年輕淫亂還殺死剛出生的私生子,繪聲繪影 60 年人人都當是真的了。只是精神病院這種地方,要能看見人心,可就不能傻傻相信我們所聽到的一切理所當然呀。
於是 Eric Bana飾演的約 60 歲中年醫生 Stephan,就受邀來評估這位老女主角 Rose 的心理狀況,本來只是被院方請來蓋橡皮圖章把 Rose 名正言順趕走,但看見傲慢院長非人對待 Rose 與其他病人護士的惡形惡狀後,決定跟著 Rose 聲稱的「秘密手稿」,一本寫在聖經上的遺忘歷史「蘿絲福音」,慢慢從 1940 的過去開始尋覓真相。
宗教、民族與父權,女性壓迫三合一
這 1940 的愛爾蘭,我們外界看來也許覺得他們在那時的歐洲沒捲入二次大戰是個幸運,但實際上這是愛爾蘭非常扭曲撕裂的年代,導演 Jim Sheridan 照例把它當空中幽靈不多說,只若無其事地流露在生活場景與配角路人群戲當中。愛爾蘭自一戰後獨立,經過 1920s初的愛爾蘭內戰後和留在英國的新教北愛爾蘭充滿緊張衝突,尤其在英國於 1940 正式向納粹宣戰後,一直很討厭英國又努力鞏固獨立的愛爾蘭嚴守中立,但這中立包括管制媒體、壓抑人民、放任對立。二戰時參加英軍與德軍的愛爾蘭人,戰後都受到了嚴峻的權利剝奪為懲罰,直到 2012 年才獲得政府道歉。
由魯尼馬拉飾演的年輕女主 Rose ,從親英國信新教的北愛爾蘭逃離戰事前來這個離邊界不遠的 Ballytivnan, Co. Sligo ,簡直就是個文化震撼!我們知道新教英國在戰間期婦女與勞工解放,二十年間早已形成一個比過去自由奔放很多的新文化社會;但還一直夾在歷史宗教衝突拉扯中的愛爾蘭,仍然留在類似 19 世紀的傳統社會。在這裡 Rose 最先體驗到的是對女性的古老束縛與壓迫:在這裡,女性不可在男性會出沒的海灘游泳、不可和男性獨處或共乘、甚至不可與男性正眼相視!唯一可以卸下男女壁壘的地方是社區舞會這公定的調情配對場合,教會還要管東管西。
以自由女主角受保守壓迫的處境來看,此片顯然有個高調的女權敘事:在 2000 的現代女子精神病院是受到男性醫生與院長的父權壓迫,在 1940 的愛爾蘭小鎮則是受到男性社會與天主教神父的父權壓迫。父權這兩字,明明在歷史上至少延續數千年而概念也不新了,不過可想而知很多人聽到這兩字還是馬上暴跳如雷。但此片呈現了清楚的父權樣貌:它是一個承襲自歷史的權力系統,鋪天蓋地遍及宗教政治與常民生活,處在這父權系統下的個人無論男女,往往渾渾噩噩照著過去複製父權,壓迫女性同時也禁錮男性,只是讓這男女人權不平等的理所當然舊社會分工繼續下去。
父權,男人的複製或超越
電影裡幫著父權系統壓迫自由女主角的保守女性,有 Rose 的保守阿姨與精神病院的惡護士,她們的世界觀中像 Rose 這樣的自由女性不夠檢點甚至淫蕩(也不過就是會正眼看著男人說話),是為了維護家族名聲與事業可以冷峻犧牲的,更是為了維護善良風俗道德可以關起來施虐懲罰的。而此片更有趣的是三個男性角色,他們各自的人格成長轉變較少,但他們代言的三個靜態男性姿態栩栩如生,共同拼起了男人在父權下自處的三種樣貌:
最光明的主角,是 Rose 的愛人與一日丈夫 Michael,由胖臉的大男孩演員 Jack Reynor演出(和《公主夜遊記》一樣穿藍衣演皇家空軍,可愛又帥氣)。他的第一場戲就是與 Rose 萍水相逢,在這不容許女性正眼對視只准男性風流追妹的禁錮社會裡,他是唯一能夠和 Rose 平等相對交換幾句話的開明男孩。不但開明,他對保守社會教導的一切並不傻傻服膺,而願意挺身衝撞,在這外面打二戰的當口就是自願投身英軍,在戰爭中也挺身而出負傷救人。這精神感動了 Rose 也鼓勵她挺身而出,得到 Michael轉贈十字勳章「致敬妳在敵人面前挺身而出的勇氣」。
最黑暗的主角,是對 Rose 既傲慢凝視卻又心懷遐想的神父 Gaunt,由《分歧者》4 號 Theo James 驚悚演出,被反烏托邦少年片當花瓶消費的竟在此片亦正亦邪滿滿衝突!這神父是片中害慘 Rose 的大反派,他第一場戲就是以傲慢男性身段與神父威權狠狠摸 Rose 的頭像個小寵物,接下來在社區生活中他更是以神之名率性踩扁所有鄉民無人敢吭聲... 然而,隨著 Gaunt神父越來越踰矩想接近 Rose 期待點浪漫,卻又堅持道貌岸然自命神父要來拯救 Rose 這羔羊,這想愛不敢愛的壓抑,成為了禁錮所愛之人的扭曲,竟把 Rose 打入精神病院奪走孩子,只自以為是為她好。
最平凡的配角,是渾渾噩噩只知道想追 Rose 卻無能思索道德挺身而出的鄉民 Jack ,由 Aidan Turner 掩藏帥氣平凡演出。他是從小和社區男孩混大的渾噩少年,在當地「裁縫幫」一群驍勇鬥狠男孩中是還保留著赤子之心的,他沒讀過書也沒禮貌更無法看穿世事,就只是一個勁兒喜歡 Rose 而已。電影後段愛爾蘭鄉民組織起來獵殺投靠英軍的異己,甚至大言不慚可以肆無忌憚強暴女性沒在怕,還是這渾噩的 Jack 傻傻不懂下仍挺身而出,只可惜他的生命見識就只能讓他當個鄉民繼續一天天平庸地過下去,讓自己也隱隱約約看不起卻無以名狀的父權繼續主宰生活。
十字勳章,在保守社會挺身而出
電影取景北愛與愛爾蘭邊境不遠處的 Ballytivnan,拍了很多漲潮退潮之間的海灘濕地景觀,這不但是 Rose 在保守小鎮生活中能喘一口氣自在游泳的大海,更是在愛爾蘭面臨二戰採高壓中立時「偶爾見到戰鬥機經過,才想起外面世界正在打仗」的提醒,的確此地也是史實中愛爾蘭中立政策下唯一給英國空軍開放的一條緩衝區 Donegal Corridor 。每每踏上海灘,看見從天而降與女士調情的皇家空軍戰機,機上的可能是任何風流飛官,但 Rose 總是覺得那就是我的 Michael回家來看我。這是此片的小浪漫景觀,但小浪漫竟漸漸做大成為道德敘事的超越訊息。
能為戰局挺身而出的 Michael,與能在鄉民壓迫下挺身而出救人的 Rose ,都是保守年代保守社會裡的前衛心靈。Rose在鎮上不夠檢點被放逐到鄉間後,日夜思念的 Michael竟在一場空戰擊墜中從天而降,這戰機跳下的飛行員可以是任何男孩 Rose 都要救,拼命救得了才發現正是我的 Michael,這種情節放在現代電影中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蹟呀!愛爾蘭高壓中立政策下,政府對參加英軍的愛爾蘭人冷酷剝奪權力,而驍勇鬥狠的保守愛爾蘭鄉民呢,則是組織幫派冷血獵殺逞一時快意,還好有 Rose 冒險窩藏,得到 Michael轉贈十字勳章致敬勇氣。
至於兩人有沒有好結果,兩人愛的結晶有沒有逃出生天?那都是長年的悲慘,但也不是最要緊的事。接下來 Rose & Michael 新婚就被拆散,男的被私刑處決女的被抓進精神病院過一生,孩子給道貌岸然內心衝突的神父帶走給人領養,這一切都是歷史的不公不義。只是到了 2000 年的現代線,當我們看到埋葬歷史與真相如以電擊抹除病人自我與記憶的精神病院,難道不也是個人性的敵人?不也等著現代線的醫師男主角 Stephen考察手稿發掘真相為老太太正名、「在敵人面前挺身而出」嗎?
堅守己心,靜待奇蹟
最終,極為奇蹟也極為療癒地,竟然這來評估 Rose 老太太的 60 歲醫生 Stephen,如此有緣地就是 Rose 六十年前被奪走的孩子!原來這一家「挺身而出」的血緣一脈相傳、那獎勵挺身而出的十字勳章也作為愛與勇氣的信物傳回了老奶奶眼前。 Rose 年輕時看著天上飛機期待是情郎來帶我走,年老看著窗外期待哪天未謀面的兒子來帶我走,到最後,還真的兩個願望都實現了!這在當代一般觀眾眼中可能很出戲的大絕,但在 Jim Sheridan 的老派筆觸下就是療癒的奇蹟。美善但受壓迫的心靈,改變不只在你脆弱的肩上,只要堅定相信堅守自我,假以時日終能苦盡甘來。
此片乍看之下是個單純的「父權壓迫女性」故事,但放在二戰的中立愛爾蘭背景下更有「保守或挺身而出」的道德敘事,對上控訴了愛爾蘭天主教會與教會領導的精神病院之專斷,對下則檢討了宗教社會下愛爾蘭小鎮鄉民的集體凝視與迫害。然而,此片不控訴個人,只控訴那社會把個人壓抑成魔或禁錮為囚,大反派 Gaunt神父惡形惡狀害慘 Rose ,但電影處處拍出了他想當個好人卻不知該怎麼當的掙扎,甚至到最後還留下他晚年的體悟懊悔與自白,只讓後輩神父嘆口氣淡淡一句「你知道的,宗教呀」。這一灘死水的社會能否改變,還是看個人面對眼前小事能否毅然行動了。
Sheridan 電影總是社會議題很複雜尖銳,但主角故事很簡單勵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風景音畫都綜合起來給予主角超越靈感。此片陪伴著 Rose 抵抗洗腦堅守自我的,在腳下是潮間沙灘,在天上是調情戰機,在耳邊則是貝多芬《月光奏鳴曲》,電影的鋼琴配樂更把這月光給無限延伸下去了,看 Vanessa Redgrave 苦苦守著老淑女的真心沈潛六十年,回憶著魯尼馬拉飾演的理想少女之初衷與希望,然後等待遲來的真相正義與苦盡甘來,對老太太伸出手。想想每個時代各自保守的處境下,全球有多少抑鬱一生的老先生老太太同樣等著這隻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iRsOksLC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