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今敏老師的愛好者,只是看到前一篇回文的內容,有些事情實在不得不發發牢騷
一下。
我不知道各位有沒有聽過認知科學中所謂的confirmation bias?通常,為了了解一件事
情,我們需要先了解這件事為真的狀況會是如何,然後接著才能決定是否要"不"相信這件
事。這個兩階段的過程,前一段是構造出該事情為真的詮釋(無論這件事情聽起來有多荒
謬),後一段才是決定你是否要真的採信這回事。confirmation bias就是發生在第二階段(
是否要採信);認知科學經由實驗,發覺人類在採信的決策階段通常是比我們所以為的懶
惰很多的。Daniel Kahneman在自己的書中(Thinking, Fast and Slow)曾經給過幾個很棒
的例子,其中一個例子是這樣的:
如果你被問到海嘯在接下來三十年內襲擊加州的機率,你的大腦的聯想記憶(associative
memory)讓你腦中第一個浮現的畫面大概就會是海嘯。
confirmation bias告訴我們的是,人的大腦機制傾向於讓我們去高估一件事情為真的機
率,無論那件事情事實上到底有多不可信;而如果那一件事情跟另一件你早已相信的事情
有關,或者你暗暗希望它是真的(wishful thinking),那你便會傾向於蒐集任何能夠支持
它為真的證據。類似的例子常常也跟暈輪效應(Halo effect)有關:如果你喜歡一個人的
歌聲,一個人的臉蛋,或其中一樣特質,你便很容易跟著喜歡上他的其他特質(或者嘗試
對他的缺點進行辯護)。
為啥我要提confirmation bias和halo effect?這跟電影又有啥關係?因為這些年來的經
驗,讓我相信電影跟動畫常常是最容易驗證這兩個概念的地方;而這其中又和所謂的圖形
相似性以及迷影(fan)文化有很大的關係。迷影文化很大一個意義上就是靠著分有各個受
眾對於視覺符號的共識所存在的;它部分解釋了為什麼彩蛋和致敬會奏效─如果你喜歡那
部電影所致敬的作品或其彩蛋來源的對象,你心理上很自然會支持那些對該電影抱持好感
的想法(有沒有想到最近大紅大紫的Ready Player One?)。另一方面來說,如果你特別喜歡
某一部作品或某些迷影文化(像是ACG)中的視覺元素,你便會傾向在看到任何相似的圖形
時,都選擇相信那是某種圖形的複製。
本來嘛,confirmation bias或halo effect是一種非常自然的心理現象;人人都難免會有
。但讀到這裡,很多人應該也猜到我想談什麼了:在致敬、抄襲、彩蛋的判別中,如果
confirmation bias確實會作怪,那不同的人發生認知衝突,卻又沒有實質證據決定
到底哪邊是對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這便是難關所在。先看看當年環太平洋的例子。在環太平洋當年上映的時候,我想
不少人就曾經經歷過一場論戰,那就是到底環太平洋有沒有"致敬"EVA?注意,我提這件
事的目的並不是要說那些認為環太平洋有致敬EVA的人是錯的,我的重點是,因為迷影文
化並不是科學,觀眾也常常離電影製作的實際流程太過遙遠,所以,"即使有沒有致意、
有沒有參考、有沒有放相關彩蛋的答案是黑白分明的,但我們可能永遠找不到除了視覺、
文字上的相似性以外更可靠的證據去支持我們偏好的答案"。事實上,有些人或許知道,
導演Del Toro後來有在訪談中說自己並沒有看過EVA;但這在決定一群迷影者們如何看待
這件事的答案上重不重要?因為confirmation bias的緣故,可能並沒有一些人想的那麼
重要,因為誰知道Del Toro有沒有說謊呢?(我難道不會因為confirmation bias而傾向於
相信這點嗎)畢竟你不是龍貓導演,我也不是,誰能說得準這回事?
在上面這個案例中,confirmation bias大概還蠻無害的,因為沒有人會因此控訴Del Toro
犯了著作權法。但接下來要提到的案例,也就是上一篇有人回文特別拿來酸了一頓的"今
敏被抄襲事件",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們厭惡抄襲,因為抄襲並不同於致敬或者彩蛋,
它是一種藝術家沒有創造力或懶惰的象徵,是剽竊他人的智慧結晶。但這也是我今天
的重點:今敏的兩宗被抄襲案是我看過confirmation bias作祟得最嚴重,也帶來最不好
的效應的一個案例。
為啥我會說confirmation bias在今敏的被抄襲風波中特別有害?原因很簡單,因為既然
抄襲是相對於致敬或彩蛋來說非常嚴重的一種控訴,你在下這個判斷時也就必須更為小心
,否則這與獵巫無異。尤其以今敏老師的地位,confirmation bias會造成影響的程度是
每個人都該格外需要有自覺的(我想ACG圈內人光是聽到這個名號連敬禮都來不及了,又何
況是為一位已經作古的大師出一口氣呢)。我喜愛今敏老師的作品,所以當我聽說盛傳的
Darren Aronofsky抄襲嫌疑時,很自然花大把的時間做功課查證;但老實說,至今為止我
看到最有利能夠證明DA確實有抄襲今敏的證據,無非也只是國外某些文章說過Aronofsky
當年曾經買下Perfect Blue的版權(這件事被收錄在IMDB Perfect Blue資料的Trivia,
也就是冷門瑣事一欄內,但來源不詳)好供他拍攝噩夢輓歌時做參考。一個很自然的推論
當然是,既然DA你在拍噩夢輓歌時有"前科",誰說你在黑天鵝不能再做一次呢?但說真的
,即便大家做了再多的畫面比較來強調兩者的視覺相似度,這到最後依然變成是一種自由
心證的遊戲;我站在一個今敏愛好者的角度當然也傾向於DA至少該承認他有受到今敏老師
的影響,但終究,我拿不出證據,所以這不是一個我該相信的事情。
(至於Nolan的Inception的例子...我查了這麼久,也沒看過有什麼具體資料會比DA當年買
下PB版權這種證據更強大的,所以這有意義嗎?)
會受到自己喜愛的人事物影響而想要保護它、支持它、為它辯解以及傾向於相信任何有利
於它的證據,這是最基本的心理機制。我不懷疑這點。但控訴他人抄襲是在定罪對方,
它要求的是控訴人提出真正的證據;老實說,我至今在今敏"被抄襲"的案例中還看不到
什麼這樣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