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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認識到諾蘭這個導演是在《黑暗騎士》上映時,
然而我第一次看他的電影卻是更早的《頂尖對決》。
還記得在一次長途搭機探親的路上,我用窄小的螢幕模模糊糊看了一部電影,
講的是兩個魔術師用盡心機、生死鬥法的故事。
由於硬體設備與自己悟性的不足,當時感受並不算太豐富,然而後半段的情節設定
實在太令人難忘:
休傑克曼扮演的安傑為了給自己的魔術尋求質的躍升,探訪到了一名不為世人所接納的
鬼才科學家,在不斷的請託下,對方同意幫他打造一座令人毛骨悚然的機器:
它可以複製出任何物體,甚至再造活生生的人。
多年以來,一個畫面深藏我心:山坡上遍地黑帽,
反映出這個不可告人的驚世實驗已經成功,也代表了片中魔術產業的面貌、
甚至整個世界的運行法則將為此徹底改變。
之後的發展當然更令人毛骨悚然:
安傑為了追上波頓的移形遁影術,把機器用在了自己身上,
每次都讓舊的自己登台表演,在觀眾眼前落入舞台下方的玻璃箱;
同時,讓新的自己在舞台最遠方的特斯拉機器中被當場複製出來,
再昂然走出布幕接受觀眾充滿崇拜敬畏的歡呼。
而為了避免兩個安傑同時存於世,
舊的安傑所落入的玻璃箱是魔術師使用的反鎖道具,裡面注滿了水,
一旦進去只有活活溺死一途。
於是每天晚上,安傑就這樣一再接受自我的死亡與再生。
人為了自己的目標,究竟可以做到多絕?為了打敗敵人、實現夢想與野心,究竟可以付出
多慘重的代價?
安傑每日自願犧牲生命以獲得觀眾歡呼的選擇令我深感震撼,多年來無法忘懷。
我不禁猜想:當他面對觀眾縱身一躍、即將落入最痛苦的死亡的那一瞬間,
他心裡想的是什麼?
是義無反顧的勇氣?還是油然生發的恐懼?
是征服世界的驕傲,還是永別於世的悲哀?
更重要的是,當安傑第一次表演這魔術時,他就已經不再是原本的自己了。
雖然特斯拉的機器可以複製出完全一樣的生命,
不僅外表相同,連內在的思想、情感都一模一樣──
這從安傑每晚新生的複製人都持續執行魔術計畫就可看出──
但是那個真正活了幾十年,
親身經歷生活中一切的成功、挫敗、喜悅、悲傷的Robert Angier,
在他如願以償震撼世人的第一個晚上,就已經永遠消失了。
之後的每一個複製人就算擁有同樣的記憶,他們存在於世上的時間
也只有兩場魔術的短暫間隔。
從這層意義上看,安傑本人享受到魔術成功的果實了嗎?
難道他不是在眾人歡呼簇擁著自己的第一個複製人出場時,
就已經萬分痛苦的在水箱中步入死亡了嗎?
他為了達成這個夢想,付出了自願慘死的代價;
然而追求一生的榮耀,最終回到自己身上了嗎?
而那些繼承他遺志的複製人,有他的外表,有他的內在,
但是,有他的靈魂嗎?
以接力的方式代替他不斷接受群眾歡呼的「安傑們」,能算得上是安傑本人嗎?
在我看來,羅伯特‧安傑為了魔術所付出的代價,不僅是每晚痛苦至極的死亡,
更是永無止盡的存在意義上的殘缺。
他好像第一晚就死透了,但是又以悖論、詭異的方式不斷苟活下來。
到底他後來算不算是真正的活著?
我想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的答案。
他比隔壁棚的佛地魔更慘,人家藉著殺人把自己的靈魂分成了七片,
你卻是天天殺自己,反反覆覆殺了N百次,
而且複製出的N百個自己看似完整,卻又可能是沒半點靈魂的空殼。
由此來看,波頓最後給他的那一槍,其實是幫他解脫。
但是就連這樣的震撼與思考,仍無法促使我主動去了解這個導演是誰,
還拍了些什麼片子;
直到黑暗騎士在08年上映,引爆各界石破天驚的反響,
加上自己進電影院觀賞後所感受的親身震撼,才終於牢牢記住了這個名字:Nolan。
不久我偶然發現:原來頂尖對決的導演跟黑暗騎士的導演是同一個人!!
我的天,奇才啊!!他的片子,還能夠不追嗎?
於是我開始往回補之前的電影,也期待他之後每一部的作品;
看得越多,就越讚嘆這位導演的天賦異稟,就越是慶幸我們能活在有他拍電影的時代。
跟很多人一樣,黑暗騎士至今仍是我最愛的諾蘭電影。
然而一個真正成功的導演不會讓影迷在選擇最愛時一面倒向一部片,
而更有可能會激發出不同的討論,甚至是相左意見間的爭吵。
諾蘭就完全做到了,不只黑暗騎士深受愛戴,放眼望去,
之前的頂尖對決、記憶拼圖、開戰時刻,
之後的星際效應、敦克爾克,甚至最早的《追隨 Following》都各有死忠支持者,
一個不到五十歲的導演已經創造出這麼多部讓人真心擁戴、推向頂峰的電影,
就算他總是在各大獎季缺席,又夫復何求呢?
綜觀諾蘭多年來所受到的讚美與歡迎,
我認為主要來自於電影中那些永遠出人意料的安排,
不僅題材設計新穎脫俗,更令人回味無窮。
而這些精心鋪陳的橋段,不只讓人看了拍案叫絕,
更重要的是其中飽含了對人生的獨到體悟,對人性的細膩觀察。
這些深刻的思考空間正是諾蘭的風格不同於爽片導演、
卻總是能在票房上壓過爽片導演的主要原因:
他激起了大眾文化中尋求直接感官刺激之外的一種更深層的渴望,
一種對於獲得精神救贖、填補內在虛空的渴望。
而對這種嚮往的激發,又是以足夠的感官享受作為基礎與途徑的,
於是他的電影往往讓不同取向的人都感到滿足,雅俗共賞、內外皆爽,
甚至能在大眾娛樂的快感中生發精神躍升的衝動,令影迷獲得滿滿的充實感,
有時還帶著一份優越感。
這正是他最為人所稱道,也最令人難以割捨之處。
黑暗騎士正完美詮釋了諾蘭的這個長處。
當前方已經有了經典的原著漫畫與受到好評的改編電影兩座高牆時,
你該如何跨越,創造出新時代的傳奇?
我認為最大的關鍵在於他吸取前人的長處,加上自己的獨特詮釋,
把小丑這個邪惡角色的張力給最大化,
同時又賦予了蝙蝠俠比起前代更深邃的人格形象,
兩者相互輝映、彼此激發之下,就打造出了空前震撼人心的經典巨作。
當Joker每晚隨機濫殺無辜、又一再向群眾公開撥放殘忍實錄,
當他冷血炸毀能幫助收容最多病患的醫院,
當他把芮秋與丹特囚禁在佈滿汽油的角落,並在親友的眼前引爆時,
小丑摧殘的不僅是高壇市民的精神,更是你我內心深處最恐懼、最不願面對的一塊。
任何人敢想像自己活在一個朝不保夕,
心愛的人隨時被抓走折磨至死,
所有安心的場所如醫院、學校、市政府、警政廳都隨時可能遭受炸彈攻擊與機槍掃射,
甚至搭船出城散心還會受到挾持,逼迫你跟隔壁船比快比狠,
誰動搖心軟誰就被對方活活炸死,這種讓人無所遁逃
只能絕望等待滅亡的煉獄之城?
然而,當觀眾們隨同高譚市民被無所不為的小丑以恐怖的災難、
隨時降臨的末日打落心靈深淵時,
兩艘輪船上社經地位天差地遠的乘客,卻不約而同地放棄了犧牲他人以求生的機會,
在人性的尊嚴中默默等待對方結束自己的生命;
當最受市民信賴的高譚檢察官哈維丹特因為愛人被活活燒死、自己遭火吻毀容,
被仇恨扭曲成到處殺戮尋仇的雙面人時,
蝙蝠俠卻自願承擔起對方價值崩潰下所犯的一切罪行,
甚至頂下殺死丹特本人所引爆的群眾憎恨,
孤獨悲壯地在風雨飄搖中奮力保存高壇市民的一絲希望。
於是,被苦難浸透的觀眾們在經歷對人性價值最深沉的摧殘與懷疑後,
又重新被自我犧牲的崇高精神從谷底一舉拉起,再次看見了救贖的光芒,
如同片中最令人難忘的一句台詞:
「黎明前的夜晚總是最黑暗的。」
諾蘭的電影之所以深具魅力的關鍵就在於此:
他讓你看見了人生中最令人恐懼的不堪真實,
卻又讓你在看似無望的深淵中被不熄的希望親手拯救。
經歷了這番顛簸於生存與死亡間的驚滔駭浪,
心中共感的觀眾們或許從此不再將身旁那些平凡的美好視為理所當然,
而更能珍惜並挖掘生命中的無限價值。
最後,與此呼應的,當我深受黑暗騎士以降作品的震撼,
忍不住回去重看《頂尖對決》時,
才終於領會了諾蘭想表達的含意。
原來特斯拉的鬼神機器以及安傑超乎常人的自我犧牲與複製並非全片的精隨,
當貝爾扮演的波頓以出奇不意卻最平凡簡單的方式徹底打敗安傑時,
這部片最深層的意涵才油然而生:
那些最偉大的魔術,往往深入了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
真正最為慘痛的犧牲,是與別人共用自己的人生。
為了公開營造始終只有一個波頓的假象,
兩兄弟長年在愛情、家人、事業、形象與身分上輪流扮演同一個角色,
導致這些人之所以為人的基本條件,他們竟從未完整擁有過,
這些人之所以存在的先決前提,他們從踏入魔術的那天起就已完全捨棄。
無時無刻都要承受自我存在的謊言與生命的殘缺,
兩個波頓所經歷的是遠比每天死去活來更深重的痛苦。
所以走向超自然的安傑從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
那些被他所忽略的最平凡無奇的日常點滴,
正是波頓把魔術帶入真實生命範疇的最大關鍵。
而也正因為如此,波頓最後成功在自己的人生中變出了最重要的一次魔術:
就算被置之死地,仍然能回家與女兒團聚。
而身為一個電影魔術師,我想這正是諾蘭要不斷提醒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