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被世界馴化就與他人的死亡相遇,這是某種專屬於青少年的特權;而複製那份相遇當
下的驚覺感,或許也是漫畫作者岡崎京子與導演行定勳的創作本願。"我很好"的故事背景
設置在90年代的日本,也就因此顯得意味深長。那畢竟是一個剛經歷過經濟泡沫化的社會
,難怪大人們各個貪生怕死醉生夢死;各國也才懵懵懂懂意識到工業汙染帶來的環境問
題而亡羊補牢簽訂蒙特婁議定書,難怪作為故事舞台的小城,河岸邊的工廠成天還排放著
不營養的廢氣與汙水。生活在這樣的世界,新一代的青少年過早地面對一片末世景象,
只得在虛無之中,基於本能,渴求著尋歡作樂的可能,大人們則像不在場一般毫無地位、
無所作為。
我並不怎麼喜歡"我很好"這個譯名;它或許是想對應到主角若草春名,那副一切苦與樂,
都在手裡一支菸點燃後就煙消雲散的無所謂態度,但英文的譯名River Edge,亦即河岸邊
,才真正扣緊了整個故事的重點。它不光是點明了作品和1986年的同名美國獨立電影在題
材和故事上的相似,也預示著小城河岸這個地景在故事中的重要性,與它在幾個人物心中
的地位是如何;視覺上,岡崎京子在漫畫中特別於故事的開頭與結尾各畫了一次河岸大橋
的跨頁,行定勳的電影則是使用了好幾組構圖相似的遠景,道理雷同;而故事塑造出的七
種不同的青少年疏離樣貌,對於一切都毫不介意的若草春名、用交女友當作自己男同志傾
向煙霧彈的被霸凌者山田一郎、只能靠著暴力與性填滿心中空洞的觀音崎、總是暴食到反
胃嘔吐的女同志名模吉川梢、出賣身體換取金錢的小山留美、留美那忌妒她美貌的肥胖姐
姐、陷溺在自己的愛情小宇宙的田島神奈,最後都不約而同地因為河岸邊的一具無名屍(
很明顯是死亡的意象)引發的事件,了解了自己生命的弱點,也才獲得了成長的契機。
行定勳改編作品的手法是不是最洽當的,大概是我看完電影之後始終不太能確定的一個問
題。電影不光完全複製了漫畫的故事,多數的分鏡安排─像是使用圖形連戲法把一郎幫人
口交和吉川吃東西的畫面接在一塊─甚至跟岡崎京子的漫畫也沒有任何差異;而幾個選角
(尤其是二階堂富美飾演的春名和留美的姊姊)根本像是從書上直接裁下來的。但改編藍本
跟改編物的比較本來就不能只囿於這些。
我最大的疑問其實在於行定勳賦予影像的調性之於作品的訊息是否合適;岡崎京子的漫畫
當然也是充斥著性和暴力、死亡這些元素的少年黑暗成長劇,但她的繪畫風格和敘事語調
並沒有放大這些元素的沉重,倒是透過卡通感賦予畫面輕浮和調戲,像是在諷諭著現實(
也因而讓現實的衝擊經過反省後顯得更加深刻)。相較之下,行定勳顯然更在意如何在一
個更貼近現實地表的影像世界直陳出作品中的那些疏離感與青春悸動;這種選擇有時候賦
予了畫面強烈的詩意,那些黃昏的飛機雲、河岸邊輕輕擺動的長草、夜裡通明的都市燈火
、工廠煙囪頭噴湧的火焰以及田島神奈燃燒墜落的屍身都是例證,但這附帶的代價是電影
在某些段落顯得太過官能性或嚴肅,使得電影傳達的訊息,重要性與漫畫相比有著微妙的
錯位感;像是那場崎與留美的性愛戲,電影利用了交叉剪輯,使其與漫畫一樣,與一郎和
春名在河岸邊尋找屍體的過程交錯在一塊,但行定勳把這場性愛戲拍得極為露骨與冗長,
使得漫畫與電影即使情節一致,感受還是截然有別;若與岡崎京子在漫畫處理的方式做對
比,可以發現京子的處理方式並不會讓人對崎與留美的性愛有過多的官能性的聯想,也因
此,這段性愛能跟與春名見到一郎的寶物:那具早已變成枯骨的屍體這一情節不光在劇情
結構上平行,連意義的顯著性也都平行:每個乾枯的靈魂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尋找那生命的
興奮劑或威爾鋼。
行定勳的處理或許是想要透過寫實拍法來強化訊息的衝擊力,卻讓前述兩段情節意義的顯
著性變得不是很平衡(到底重點是留美與崎的性愛,還是說它跟一郎和春名的尋寶一樣重要
?)。類似的調性取捨的是非問題也發生在電影中其他有成人元素出現的地方,就不細談
了。
行定勳還刻意針對幾個主要人物安插了數段漫畫中並不存在的訪問戲,讓人物對著鏡頭談
論自己的內心世界。這幾段戲雖然讓電影變得更加嚴肅,但相較於行定勳對其他感官刺
激的放大,我發覺自己比較能接受這個處理。其實以兩個作品的敘事系統整體來說,這幾
段訪問戲對應到的應該是漫畫中主角若草春名的自白。在京子的原作中,若草春名的對白
往往是用全黑底白字的形式出現的,其中包含著春名對其他人事物的看法和解說,還有
她對於許多衝擊性印象的心理反應。這種做法讓京子更好控制整個人物關係的建立;但另
一方面來說,由於京子並不使用有限觀點來敘事(故事中的很多事件的視點明顯是超出春
名掌握之外的,春名不但不在現場,事後也不太可能知情),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採取採取
多聲部交錯的敘事方式,因此獨獨只有春名擁有自白這件事,除了要強調春名作為主角的
重要之外,反倒看不出有什麼形式上的必要性。
行定勳的作法對我來說是比較聰明的;原本春名解說式的自白在電影中被打散成了每個人
物為自我發聲的機會,而每個人物的訪問戲,至少也都被設計成出現在該人物將要擁有較
多重要性的情節之前。按照這個想法,春名的訪問在電影中出現的比其他所有人物都晚可
說完全符合邏輯,她畢竟是整個故事的主角,即使是那些她無法在場或知情的事件,她也
與它們在某些意義上有關,而這些意義所共同簇擁的,也就是接在春名的訪問之後的、電
影的結局:做為主角的她的成長。只是電影那份詩意化的殘暴到最後與這訪問戲賦予的沉
重感疊加,讓整齣戲似乎給自己上了一個打不開的鎖;春名或許是離開了那座小城,但她
的心又是另一回事。
總的來說,一樣是關於一群青少年(一郎、吉川、春名)因為河岸邊的屍體而結盟,另一群
青少年(觀音綺、小山姊妹、神奈)則因為這具屍體而世界崩毀的故事,行定勳與原作者
岡崎京子看到的90年代日本景緻與虛無精神或許沒有太多差異,最後呈現出來的卻是兩種
只有皮囊相似,調性卻完全不同的產物。我當然是更偏好岡崎京子漫畫中那份聊以面對塵
世紛擾的苦笑,但好像也不能當作否認行定勳想要追求一種灰暗與苦情美學的藉口。只是
觀眾在看完電影以後,大概也會希望自己的煩惱就如同春名從手上那支菸吞吐出的雲霧一
樣,能夠無聲無息的消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