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將至的破題很直接:「剩餘的餘,國家的國,偉大的偉。」主角餘國偉或許就是象徵
那個時代被國家用完即拋、只能建立那虛幻的自我價值認同的勞工棄子。那些犯罪或破案
的理由,可能都只是時代下國家幫人打出的虛幌一招而已。新人導演董越不像胡波
或畢贛那樣才氣逼人,但仍然聰明地打造出了一部結合社會批判與犯罪懸疑的混種電影。
觀眾看著當年的餘國偉如何在國家賦予的政治幻覺下自我膨脹,而這些空洞的自尊,又
是如何地在自信過剩的他被盲目的使命感驅策、追緝工廠區的連環殺人犯時被一一捅破,
最終讓他走向一無所有的境地。
有人說暴雪將至很像是白日焰火與韓片殺人回憶的拷貝,這並不能說是錯;但我覺得暴雪
將至仍然多了些前兩者所沒有的政治敏感度。主角餘國偉表面上是傳統的硬派偵探
,但或許自始自終都只是國家與社會運作時無關緊要的棄子。他在廠內被稱為保安科
的"神探",一個聽上去走路有風的響叮噹名號,甚至因為表現優秀而上台接受國家表揚;
當一眾兄弟勸他不要屈居於廠內保安這種小職務,他還瀟灑地表示自己隨遇而安,因工作
而滿足;他有美麗的女友燕子,做著想要與餘國偉去香港生活的美夢。餘國偉這樣看
來就算並非達官顯貴,不也生活美滿?但董越卻又狡詐地安插了許多線索,讓細心的觀眾
逐步明白,餘國偉只不過是活在幻覺裡的人。這固然是一部犯罪電影,但真正在拆解
的謎卻不是犯罪本身(事實上,那真相實在簡單到不值得一解),而是餘國偉的狐假虎威。
保安科的「神探」有很厲害嗎?董越很快就揭露,保安科的工作實際上不過是抓個鄰里宵
小,而餘國偉也沒需要動什麼腦筋,只需要跟著自己的劉姓小弟用電擊棒武力恫嚇了事
。當餘國偉想在女廠工的連續凶殺案上插一手,上頭真正的查案人對他則不屑一顧,
甚至當他在干預辦案。那些表面上追捧餘國偉的狼兄狗弟,劉小弟死前一席話馬上揭
穿他們都在背著餘國偉搞些賄賂勾當。而餘國偉可能根本沒有真心愛過燕子,甘冒風險將
燕子當作一只香餌引罪犯上鉤,最終害得萬念俱灰的燕子落橋自盡。
董越鋪陳出的最重要的意象,就是暴雪,而電影中的暴雪有兩場,一前一後,一假一
真。90年代,工廠表揚大會上,因為機器故障、由漫天棉絮製造出的虛幻的"飛雪連天",
讓站在講台上接受表揚的餘國偉,抬頭仰望時露出一臉滿足的神情,顯然是將滿天幻雪當
作對於自己美好前程的祝福,甚至當眾高喊要掌握人生。但這份來自國家的虛幻祝福,也
點燃了餘國偉追緝凶手的慾望引信,將他推上自我毀滅之路。小劉的死帶來的內疚感固然
可能是餘國偉不願放手的原因,卻也未嘗不是給了他另一個欺騙自己的好理由。燕子在跳
落天橋前指出餘國偉根本沒有想過要離開這破敗的工業小城,而她或許並沒有講錯:餘國
偉念茲在茲的連環凶殺案,上頭從一開始就不需要他的幫忙;而當工廠關了,餘國偉也大
可和燕子在髮廊存錢想辦法離開,他卻仍想著靠燕子破案。工廠關門時,大門前他滿臉
的失落與得知小劉死亡時他的內疚看起來都一樣真實。
到了這個田地,餘國偉是否找到真兇,之於電影彷彿已不再重要了。重要的已經是董越有
無讓觀眾相信是國家背叛了餘國偉,而他編排了那第二場暴雪戲來做到這點。燕子死後,
餘國偉濫殺無辜的舉動像是要證明自己尚有些可依戀的價值,但故事的走向當然不會那麼
美好。等到殺錯人的他多年後出獄,董越在讓人物揭曉真相時乾脆也把真兇的臉一
併隱去(因為他是誰已不重要)。餘國偉重新遊歷當年表揚大會的會堂,卻又被提醒了一
次自己曾珍視的保安科工作並沒什麼可以說嘴的貢獻。偏偏就是在當餘國偉終於面對可
悲的真相,打算像燕子說的那般搭車離開小城的當兒,那第二次"連天飛雪"又將他的未來
打入茫茫絕路中。當年台上一場假雪,象徵著國家對餘國偉的未來給出的虛假承諾,而
風風光光的餘國偉,身邊一片是假;多年以後一場真雪,餘國偉身邊如今殘餘的只剩一片
真─就連雪也是真的,於是這群欲離開城市的敗將殘兵就麼困住了。
而光這兩場"連天飛雪"的意義對仗之工整,對我來說就足夠證明它能入圍最佳原創劇本並
不是偶然了。當然,或許你也可以說,就是因為董越的劇本"算得"這麼精明,也才讓人
對它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