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誰先愛上他的》時是在它剛上映那週，參與了金馬影展觀眾票選獎，在週末密
集的時間裡得看完入圍的最佳影片票選的活動。夾在了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與張藝謀
《影》之間，顯然我被目眩神暈的3D和所謂的水墨大片搞得疲憊分心，這部顯得「電視電
影感」十足的電影被我當成了一種喘息的輕鬆小品，但也讓我非常「不認真」的去看待這
部電影。趁著下映前的空檔我在戲院看了第二次《誰先愛上他的》，想想自己漏看了什麼
，或者暸解它確實沒那麼偉大，卻很可愛。
一、公車
阿傑為了劇場的演員費賣掉了自己的擋車，那晚帶著宋呈希搭公車回家。在應該接近末班
的無人公車上，阿傑沒有坐下來反倒是拉著欄杆大唱主題曲〈峇里島〉。那時候的我們都
不太確定這首歌是什麼？單純是一首劇場《假期愉快》的目的地嗎、還是意指著什麼南方
夢幻的島嶼。這位平常放蕩不羈難以捉摸的男孩，為了百日的告別，只能在狹小的公車裡
高唱，對應的是後方坐著面無表情還在沉思的宋呈希，未滿十八歲還無法騎機車或開車的
他應該才是最常面臨公車這樣場域的角色，但他卻是被放在最背景的那一個旁觀者，作為
這一段長夜漫漫路程的觀看者，公車的倒影是霓虹與斑駁的微弱夜光；第二次的公車是白
日劉三蓮被誤認是阿傑的女友時和她母親一同聊天的過程，三蓮坐在靠窗的位置，母親則
是在外。封閉而狹小的景匡內，到達目的前我們都無法離開墊高的公車後半，像是有口難
言的路程我們不願意戳破的美好日光，「沒關係，我知道，慢慢來」這些曖昧與帶有暗示
的文字，在一名老嫗白髮斑駁上看來也些傳統，公車的倒影只是清楚的城市，沒有其他了
；最後一場公車戲是三蓮被兒子的叛逆到不知所措，衝到諮商師面前爆發了一番後。典型
通勤時間擁擠的公車裡，僅有她一臉茫然地哭泣，凝視戶外一切都不合時宜無法心思的景
色，她眼中只剩下淚水。儘管城市裡的人和公車上一樣生活、呼吸、來來往往，前往某個
日常的、離開某些無常的，公車倒影出的是她的面孔。在一個通俗劇類型的故事之中，場
域的轉換的工具變成了一個很好的符號。怎麼樣為了五斗米折腰沒了奔馳的野狼（那也是
他載著宋正遠的交通工具），或是怎麼樣知而無覺的寒暄成為某種不老實的壓抑（對比後
來她決定坦承一切），以至於劉三蓮接到電話衝下公車時所轉進的第三幕，阿傑因前夫手
術所借貸的懲罰到臨。金錢（保險金）原先作為一個從電影開頭爭奪的目標，變成了一個
最不重要的放手。此時我們發現，無論是擁有機車的台北橋、看不清城市的日常光景，或
是深夜裡做夢的遠方，公車的倒影給了很多暗示，承接著。
二、王冠
電影使用了非寫實額外加上的特效動畫，尤其時當不爽母親將父親的遺物丟掉跑到阿傑家
試圖跳樓的宋呈希，在三人爭執不休各執一方之際，三蓮擔憂的是兒子的命危、呈希憤慨
的是對世界不解的疑惑、阿傑莫名的是這對闖進療癒生活的正宮與男孩。宋呈希的頭上出
現了王冠，因為最被愛的人總擁有執著與任性的資格，像是國王即便知道後宮三千為的是
雍容華貴，還是渴望感受到一種強烈稱王被愛的感覺。這和電影標題的母題相同，到底是
「誰先愛上他的」，或是我試著將他延伸成「誰才是他愛的」，是那個拋下一切遠走得阿
傑、還是持家辛勤的三蓮或是自己骨肉的兒子，電影裡早已死去的宋正遠作為一名名副其
實的國王。存在於記憶性敘事與非寫實（刻意調光後）的夢幻之中，我們抽絲剝繭想知道
解決衝突的方法，保險金到底應該歸誰所有呢？而能回應這些問題的人早已不在，先走了
人永遠留在了那一刻的情緒裡，留下來的人卻得面對無時無刻都可能善變的世界。三蓮最
難已接受的無非是那一句「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一點點，就這麼一點愛都沒有嗎？」
和她接了婚生了孩子的丈夫突然離她而去為了一個男孩，在她的眼裡她才是「元配」，才
是那個最名正言順的妻子，儘管她知道人生有風雨的襲擊而轉變，但那樣子記憶裡「第一
」的地位不應該是被搞混的；阿傑似乎從來沒哭泣過，他瘋癲執著的準備這齣當年認識宋
老師的舞台劇，我們從質疑他作為一名本該是「最勝利」的角色，擁有了保險金、又過著
自由自在的生活，去做自己愛做的事......，直到發現他或許比誰都更早陷入情海，發現他
隱忍的不僅僅是看著宋老師結婚那天的難過。還有為什麼無法把愛一個人說出口的難過，
那些說要離開一個愛的人一萬年的傷口，比這世界上任何悲劇都難以重現。終於彩排完了
他應該是要去自殺的（邱澤訪談中提及此段設定），因為告別完應該的儀式，再也沒也任
何理由活著了，電影給了另一種和解的方式，一個從未真正暸解他的母親擁抱了他，是那
一位宋老師口中說「愛一個人所說的謊是為了保護她」的母親；宋呈希一直在想著誰才是
好人與壞人，厭倦母親撈叨與叛逆的逃家，為了暸解為什麼父親會拋下他的難過，他沒看
見的是重病的父親曾在遠方觀看他的眼神，他也未曾理解為什麼阿傑會如此執著的痛苦，
因為在這位旁觀者的眼裡，正是一種社會結構之下的衝突讓「誰先愛上他」變得如此重要
，那彷彿是用金錢來做衡量的物化、也是一種用威脅和固執才能躲避的方法，宋呈希的作
用是化解這四人關係的解脫。只有一個純然用自己出發而未受污染的孩子，才能真的理解
愛的初心，那不是一個王冠的概念。
三、吉他
阿傑所拿起吉他曖昧的宣示「這是你爸教我的。」是他第一次讓人感受到當代的時間軸裡
有的悲傷，也是為什麼彈奏起歌曲時召喚了第一次的非寫實剪輯，他坦然的告訴什麼都不
必懂的宋呈希你絕對無法參透我的痛苦，因為那是在你出生之前又擁有的東西。當初宋正
遠用學吉他來交換阿傑不在飆車危險時，阿傑欣然地接受並告知要「放入情感」才能彈得
好。那是歌曲〈峇里島〉作為電影主題的目標之地，和阿傑拿起吉他尋覓的過往記憶一樣
，那些往昔的、逝去的、扶持的、擁抱的，都利用了那一把吉他所刷出的和弦召喚眼淚。
那正是一種既作為悲傷的到達不了、也作為一種曾經到達的吉他，我們應該如何視那些「
放了太多情感」變成放不下手的，如何將這諷刺而傷痛的無常再現於生活的美好之中。當
阿傑在日常生活中哼起所有的峇里島，是一種早已習以為常無法脫身的（所以他才會依然
送了早餐）、是一種懷念連結彼岸的（這和大多數青春電影中緬懷的主題曲一樣搧情）、
或是就只是一種「練習」，為了練習舞台劇的排練、為了練習自己放置情感的錯位。歌曲
在這裡成為了另一種整合作用的隱喻。到底那一座夢中的峇里島是什麼？位於哪裡呢、有
什麼樣的人在等候，又或者就是一個很單純的度假聖地，陽光明媚風景宜人，我們想要旅
途愉快，出發到另一個地方把事情都不必這麼複雜，將心託付給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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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的結尾阿傑沒有自殺，三蓮也和宋呈希買了從未想過會買雞排。保險金原來只是一場
烏龍的引言，那筆錢其實沒有給了任何人（只是為了去償還生病時手術的債務），誰先愛
上誰的也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衝突。並不是所以的愛都是為了一個誤解就能去控制另一個
人，而是在這一個存在的社會、世界或宇宙的背後，是不是可以有一個真正前進的方式，
像他們一同擠在計程車上的鏡頭，有人傷痕累累、有人愧疚坦承、有人沈默不語，即便還
是會難過他再也不在這裡了，但有人卻也為了什麼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