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片,就不防雷了
《吹動大麥的風》是 2006 年英國導演肯洛區(Ken Loach)的作品,
奪得當年的金棕櫚獎。
電影雖以愛爾蘭獨立革命、英愛條約簽訂的1921年前後為時代背景,
但它引領觀眾進入的,已經遠遠超出愛爾蘭與英國的歷史糾葛。
它不鋪張革命的團結、熱血、犧牲來賺人熱淚,而是去深入那些不堪的實情。
畢竟這早就不是愛爾蘭第一次起義,
但卻是許多愛爾蘭青年親身投入,赤裸裸的生命故事;
也是一個關於反抗或者不反抗的抉擇,關於命運的偶然、輪迴與弔詭的故事。
如果觀影時設身處地,想像自己在同樣的情節場景之下,你會發現自己卡在歷
史的兩難中動彈不得。
在那樣的時代,似乎很難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一個人總是活在層層疊疊的關係、結構和期待中,而在社會劇烈動盪的期間,
你不見得知道該聽從哪個聲音,
或者不得不放棄自己的聲音──就像風吹來時,大麥無法不隨之搖擺。
從 Damien,電影的主角談起。
說是主角,在整個愛爾蘭獨立戰爭的歷史中,他只不過是共和軍的一員。
是命運在推動他,還是他的個人意志決定了他的人生?
電影從開頭幾分鐘,就注定只會給出一個模糊的答案。
一群愛爾蘭青年在青山環繞的草地打場曲棍球賽,卻是英軍眼中違法亂紀的公開集會;
眼看著朋友只因拒絕用英語說出自己的名字,在他的母親面前,被英軍活活打死。
即使經歷這些,Damien本來仍能搭上火車,離開這塊紛爭之地,在倫敦展開新生活。
但就在將啟程又未啟程的火車月台上,幾乎像另一部電影《機遇之歌》,偶然的命運
之歌響起──他看見火車司機堅守工會指示,不讓英軍上車,招來一陣暴打。
那是風吹來了。一陣由民族主義的浪潮、反抗帝國的集體憤慨、愛爾蘭與英國長年的
恩怨積累形成的風,以一場司空見慣、彷彿無限循環的壓迫事件,具體而微地顯現,
壓在 Damien 身上。接著情節突然跳躍,畫面從月台倏地轉到唸誓詞。一開始我還沒
回神過來,聽見台詞才得知,他沒上火車,而是毅然決然回頭,加入愛爾蘭共和軍。
我們永遠不會知道踏上火車的他將過上怎樣的人生。他的生命就此轉折。
(Damien放棄成為遠走英國、平步青雲的醫生,轉而在長草中匍匐前進,狙擊英軍,
這樣的變化很難不讓人聯想到《教父》的Michael Corleone。)
Damien O'Donovan 與 Teddy O'Donovan 兩兄弟的對照,絕對是《吹動大麥的風》
最令人感慨也引人深思的安排。對兩人來說,身為愛爾蘭共和軍的一員,都是想
為親眼見證的苦難報一箭之仇,並希望壓迫不再發生。但尤其對Damien而言,這
不僅包含種族的、宗教的壓迫,還有階級的壓迫;而Teddy則以成功獨立為首要
目標,掩護提供革命資金的資本家逃過司法判決。
英軍走進陰暗的牢房,厲聲問:誰是 Teddy O'Donovan? Teddy沒有立刻承認。
Damien 起身說:「我就是 O'Donovan。」
這時 Teddy 才站起來,把 Damien 擋在身後,報上自己的身分,被抓走、刑求。
這場戲巧妙隱喻了兩人的關係,以及命運的偶然和弔詭。
Teddy 和 Damien 雖然在性格、學識或價值信念上有衝突,
但他們的生命軌跡實是彼此交纏,互為辯證。
是個性衝動的 Teddy 拉攏理性的 Damien 加入共和軍,
但經過一連串事件,到頭來是Damien成了貫徹革命理想的基進份子,
Teddy則進入體制、穿上軍裝,成為被反抗的對象。
我默默以為,Teddy 的決定和他被刑求拔指甲的親身經歷有關,
他深知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而希望和平快點到來。
至於Damien的革命經驗,卻是親手處決被迫提供機密消息的同胞,
以及旁觀女朋友一家人一次次被英軍蹂躪而感到憤恨不平,以及,
他所謂左派的理念。
他們擁有歧異的革命經驗,這並非什麼革命的計畫或安排所致,而是命運使然。
也許他們在每一道歷史的關卡所做的決定,只要稍有不同,就會讓自己經歷另一
種生命,最終在英愛條約簽訂、革命軍裂解之際,走上不同的道路。
同為革命份子,Teddy 與 Damien 的命運也弔詭地出現輪迴。
就像 Damien 無法在游擊隊眾的眼光下放過洩漏我軍情報的兒時玩伴 Chris,
Teddy 也沒辦法在自己被嚴刑逼供的同一座監獄裡,縱放成了敵人的 Damien。
他們都受制於那比個人還要大上許多的事物。可能是共和軍的鐵律,可能是條約
與政治的結構,可能是自己已無法扳回的生命歷程。於是歷史一再重演,永劫回歸。
綜觀現實與歷史(包含台灣的過去與近期),
革命或運動的結果,往往不是成功、失敗一翻兩瞪眼,
反而「部份成功」、「階段性任務達成」所引發的團體分裂,諷刺地更為常見。
《吹動大麥的風》把觀眾拋入這個關於反抗的難題,但它有給出答案嗎?
「希望這個我們為之奮鬥的愛爾蘭,值得我們這麼做。」
(I hope this Ireland we’re fighting for is worth it)
對 Damien 而言,英愛條約後的愛爾蘭,還不是那個值得他處決同胞、
奮鬥追求的愛爾蘭,革命應當繼續,共和軍還不值得獲取和平。
但Teddy認為夠了,和平為先,獨立慢慢來。
白紙黑字一紙條約,就此裂解原本為對抗敵人而凝聚的愛爾蘭人。
他們不再一起唱歌;他們的槍口轉向,瞄準彼此。
然而,Damien理想的愛爾蘭,究竟是什麼?
「我現在老想著丹對我說過的話。他說,你很容易知道自己
反對的是什麼,可是卻很難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麼。我想,
現在我已經知道了,它給了我力量。」槍決前夕,他這麼說。
放到現在,愛爾蘭的獨立運動史、或說整個愛爾蘭的歷史,
仍值得活在2019年的我們參考。不僅是因為身在台灣,
我們同樣處於遭強權壓迫的處境。實際上,跨過十餘年的光陰,
目前英國的脫歐仍因北愛邊界問題而受阻。
首先,北愛爾蘭在公投上選擇留在歐盟者居多,和其他英國人的意見相左。
但更棘手的難題在於,英國脫歐後的北愛爾蘭,和仍待在歐盟的愛爾蘭共和國,
兩者的邊界該加強管制(從而強化愛爾蘭的分裂現況)、如何管制、還是乾脆
讓北愛爾蘭破例待在歐盟(愛爾蘭似乎就朝「完全獨立」邁進一步)?
值此之際,愛爾蘭的「統獨議題」在漫長的歷史之流裡,因為被捲入國際局勢
而再度浮上檯面。歷史積澱在人們的集體意識與認同當中,始終糾纏著現在。
事實上「英國」是俗稱,UK(United Kingdom 聯合王國)是簡稱,
這國家的全名為「大不列顛暨北愛爾蘭聯合王國」。
這串文字背後,是無比繁複的歷史糾葛。而《吹動大麥的風》處理的,
不過是 1921 年前後的小小片段。
最後回到我們腳下的土地。
要說愛爾蘭的歷史和台灣有多相仿,難免牽強。
但兩者確實有些相像之處,值得我們省思。
台灣依然壟罩在東方帝國的陰影下,
有些人認為台灣早已獨立,有些人認為反抗必須持續不懈。
更多人的想法和Teddy相仿──
「在他們看來,愛爾蘭只是大棋局中的一枚小棋子。
你們真以為他們會讓我們完全獨立──給印度、
非洲、還有這他媽的帝國各地的民族主義者更多信心嗎?」
當 Damien 質疑英愛條約的民意基礎,他問那些支持條約的民意,
表達的是「人民的意願,還是人民的恐懼?」
這不禁使我想起,就在去年,東奧正名的公投。否決的結果表達的
是意願,還是恐懼(有人說,國手的比賽機會恐怕如何如何...)?
留在英國的北愛爾蘭,同時住著新教徒與天主教徒,
前者希望留在英國;後者支持脫離英國、達到愛爾蘭的完整獨立。
這麼說來,台灣似乎也依循著某條模糊的界線分成兩群人,把這座島往不同的方向拉扯。
那麼,風何時會吹來?我們會如何搖擺?
當風吹來的時候,大麥挺直腰桿,大麥任其搖擺,都是回應風的姿態。
麥子掉落土地,將會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