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很多音樂家電影，絕大多數當然是關於搖滾與流行歌手，但也有少部分是關於古典音樂家。近日 Netflix才上過美國大提琴片《完美琴仇》The Perfection、台北電影節也將上映荷蘭指揮片《首席指揮家》De Dirigent ，前者是古典驚悚片、後者是古典勵志片，前者誇張獵奇觸目驚心、後者復古溫暖點滴在心，也許算是古典音樂故事的光譜極端。而在光譜中間有甜有苦五味雜陳的大人故事，我覺得還是本月上映的芬蘭片《意亂提琴手》Viulisti。（然後台北電影節還要上的鋼琴片《為琴癡狂》God of the Piano，我還沒看過就不知）
光看預告，很容易令人以為《意亂提琴手》只是一部古典音樂為輔禁忌愛情為主的外遇片，就像《完美琴仇》是大提琴為輔職場性侵為主的咪兔片、或像《首席指揮家》是指揮為輔移民與性別為主的時代片。但這《意亂提琴手》就是談小提琴、談古典音樂家、談古典音樂事業的愛恨迷惘與禁忌執念等。古典音樂以小提琴為例，這人間的藝術建制關於性別、關於階級、關於功名、關於熱情、關於人欲、關於神性、關於私利、關於使命...
結果，此片在美術音樂氣氛演技等形式上受到好評之餘，為影評所詬病的點在於它的議題會轉換、甚至它的主角視角也會轉換、令人在 follow 一場女主角的禁忌外遇竟戛然而止每個結局感到不知所措？
http://www.finnkinob2b.fi/globalassets/viulisti_juliste.jpg
的確，電影全長兩小時之中的前一百分鐘，完全就是一部小提琴家自我中心禁忌外遇的故事。女主角 Karin Nordstrom本來是世界馳名的中年美女小提琴家，才色兼具宛如安蘇菲慕特、甚至還有高端中產圓滿家庭、與曾有段情的大指揮家台下風流台上光榮、這是屬於我才能出世努力得來的成功人生... 結果一場車禍麻痺了手指、一夕間建立在手上的古典基業化為泡影，當然也不是說就全無後路還能轉任教職、只是曾經站在世界舞台怎可能甘於當條池中魚？於是，在一連串經典的「古典音樂」執念下，禁忌災難如連鎖反應般展開，最後能消弭災禍的，竟還是古典音樂的希望。
電影開始看似只有一條主線，是 Karin與她的鮮肉男學生 Antti之間的師生禁戀，如果性別顛倒過來恐怕早被 #MeToo 了。Karin 彷彿自己不再能演奏後就將卓越希望投射在 Antti身上，為了他可以做出一切努力打破一切格律，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揮灑烈愛還是在作育英才。
這種惜才與愛戀的禁忌交織令人聯想到不久前上映的美國現代詩片《吾愛吾詩》，愛令智昏總令老師揠苗助長還傻傻以為「都是為他好」，其實雪球越滾越大將崩塌。不過在《意亂提琴手》中，我欣賞它仔細切入的古典樂社會情境、更欣賞它延伸出的古典樂生活多面向，Karin 這一路上除了與鮮肉糾纏等著跌一跤之外，還有許多不同的古典樂人們出來和她論辯一回尋找新啟示。
https://www.previewcdn.com/files/1397_1_dk_1865_1523702216_5ad1d9c87ad6b.jpg
古典樂，關於完美，一場演出不但是台下十年功更是台上十分鐘，開場與指揮大師在後台就算調情說笑也是種熱身放鬆，務求在舞台上讓身心技術俱達巔峰儘管只是一瞬間，但人出災禍就算好手好腳只要手指失靈一點點，那完美的破功就是天崩地裂。
古典樂，關於卓越，明明 Karin還是個好手好腳雍容優雅豐衣足食甚至德高望重的古典大師，芬蘭首屈一指的音樂院能請到她專任感激涕零都來不及。但她絕不會滿意，一定要處心積慮回到她曾擁有的「大舞台」與「大世界」，享受萬眾歡呼掌聲如雷的神光。
古典樂，關於自戀，Karin 對自己應得什麼而不能屈於什麼，真的只是一個值不值得的問題嗎？她過去可以讓丈夫 Jaakko 平常當個職業爸爸兩頭燒、給自己時間空間巡迴數月享受舞台光芒與藝術人生，為什麼如今待在家鄉當教職、就彷彿受迫害女性被當家庭主婦關在家裡？於是我們發現了一種古典獨奏家的例外主義：不論在台上的樂曲還是人生的樂曲，只有別人成就我、絕無我成就別人。
古典樂，關於戀物，這說穿了就是別人可以平凡而我不能平凡的自戀，而點出自戀的關鍵就在於戀物：曾經，卓然的我匹配屈指可數的史特拉第瓦里名琴，名琴的歸還彷彿卓越人生離我而去臨別秋波依依不捨。但，你將你的執戀化身在名琴、將你的人生簡化為卓越、將你的身體限縮在雙手，不也正在將生活簡化為音樂的拜物上嗎？
古典樂，關於功名，於是死纏爛打絕不放棄的 Karin誓言找回她的「大舞台」，在樂界找了個手指要求沒那麼嚴格而能有個人風格的「指揮」事業作為新目標，然後開始奪命連環扣催促紐約經紀公司給她安排指揮機會，言語高傲視自己為大人物，無視自己 45 歲高齡重拾那年輕出道後就沒碰過的指揮棒有多荒唐。不過老娘就是樂界大師名字就是有份量，能對經紀公司頤指氣使語帶恫嚇彷彿仍有大師存在感、更別說在學校對學生與教職員工嚴厲擺譜簡直像是在刷存在感...
古典樂，關於執念，曾經滄海難為水，曾經站上大舞台就絕對要重返大舞台，Karin 處心積慮的功名汲營漸漸走火入魔，像個紅眼機器人不達目標誓不甘休。倒是一位有天份有靈氣的大提琴女學生 Sofia輕鬆坦率指出人生的第二條路：「我熱愛音樂，但這世界不只有音樂，我還想多多見識事物體驗人生。」哼哼，要是在其他藝術領域這可能還會被視為藝術家心靈，但在人人都是個樂器拼命卓越的古典樂界就是大逆不道、甚至直指前仆後繼一路練來的人們光鮮亮麗表象下不為人道的痛。
古典樂，關於苦行，這位 Sofia在傳統古典樂人眼中可能是大逆不道，憑什麼我們自小苦練到大一步步爬上來、妳卻在這裡泰然自若雲淡風清？在 Karin眼中 Sofia更是個練習不勤紀律不嚴的死大學生，Sofia 平日對音樂的熱愛與投入她卻都看不進去。而回到 Sofia與男友 Antti同居的宿舍裡，率性的 Sofia享受生活與人情，企圖心強烈的 Antti卻皺眉苦練一刻不鬆懈；日後指揮大師要從兩人間選才時，到底會選苦行的還是率性的？有時人生就是這麼不公平...
古典樂，關於激情，Antti 苦練琴藝連女友求歡都拒絕，心裡在想什麼已昭然若揭。古典樂，才氣意志星度魅力四合一，音樂的卓越就是激情的高潮。熟女明星老師就是自小激情幻想的天仙下凡，年輕才子桀驁不馴彷彿音樂人生黯淡中的明日希望。要接近音樂的激越與幽微，非多情不可，難怪古典才子才女攜手卓越的路上如此多禁忌關係，甚至不乏黑箱關說破格拔擢...
古典樂，孤獨之道，熟女小提琴家 Karin猶自迷戀卓越大舞台、還要拔擢小情人 Antti走向大世界，有了激情的卓越什麼平凡的人情都不顧了，為了前途丈夫可忘女友亦可拋，反正和我也曾有過一段激情的指揮大師你不也是這樣走來的？指揮大師 Bjorn語重心長「這是一往無前的卓越、卻也是永恆的孤獨」，大師未婚自能風流一生傳出跟隨音樂而激情，已婚成家的妳又能否割捨這一切人性貞定？
古典樂，關於罪惡，無論如何骰子已擲下，指揮大師本來欽點的率性小妹 Sofia莫名其妙出了局，她滿心喜悅祝賀男友卻當場被棄如敝屣；而本來才氣不到位的 Antti在關說下破格出線後飛揚跋扈不可一世，還要等真正上陣開排才知已踏上不歸路。音樂的卓越，人人都渴望都迷戀甚至不擇手段也要巧取豪奪，但卓越本非人人可為，不知天高地厚的自戀與激情蒙蔽了雙眼，就是一場場古典音樂會的災難惡夢、也是一場場媒合選才的音樂豪賭。當獨奏家已在整團面前被指揮當小學生盯基本功時，這禁忌一腿已伸進棺材再也出不來。
古典樂，關於天譴，這是一個 Karin起頭的罪惡故事，音樂會的註定失敗如末日般毀天滅地，然而每天都在豪賭的音樂人怎麼面對末日呢？主角陡然一換，由自我中心的罪人 Karin轉移到誤入歧途的羔羊 Antti，這位風流學生可惜不是個風流才子，在學校飛揚跋扈在舞台馬上現形，那從自信滿溢到皮球洩氣的演技大對比為本片最強！Antti 明知這一切的越級挑戰與自大追逐都只是古典樂的浮華表象，與魔鬼交易的結果就是惡貫滿盈，音樂會品質再難挽回將開大天窗要死大家一起死？
古典樂，也關於拯救，不過古典音樂、小提琴家，是不可以任由世界末日人生崩毀的，且放下一切世俗功名、一切激情亂耳、一切旁人眼光、一切流言蜚語、一切「我是否值得」的外在標準、一切「沒選我就好」的悔不當初... 今天你我在此相遇，這場音樂會就是屬於我們的、要傾聽的不是別人而是你自己，縱有再多缺憾就來力挽狂瀾吧！這個表面圓胖幽默實則走過孤高苦路的指揮家 Bjorn，片尾神來一筆提點擁抱真療癒人心，重新提醒我親炙過的指揮大師之風範。每場音樂會如同每段古典人生，其實都充滿缺憾，那就帶著笑容努力一回擁抱缺憾吧！
http://moscowfilmfestival.ru/upimg/photo/7109.jpg
這不是個勵志激情的片尾、卻是個溫暖大器的片尾，它訴求的不是一般音樂電影「出國比賽得第一」的美夢成真、而訴求撥開浮華幻夢看見本真努力耕耘。古典樂，乃至於其他音樂與藝術，總有浮華藝界的功名利祿絲竹亂耳案牘勞形，但音樂說到最後不過就是不同的人彼此攜手掏心掏肺共同成就一場感動。也許許多樂迷（以及其他領域的藝術消費者，包括影迷）很在乎音有沒有拉準、弓有沒有拉穩、氣勢有沒有做到、經典有沒有重現、甚至有沒有完美無缺零放炮... 這樣的執念，從一般聽眾到古典樂迷到音樂學生乃至音樂老師與大師，都形成了本片 Karin代言的卓越執念。
而這執念之解，不在一路走偏跌入谷底的 Karin本身，而在天上的 Bjorn與地下的 Antti一老一少間。最後這場音樂會，Antti 並沒如神般在最後一刻脫胎換骨、Bjorn 對他琴藝表現上的缺陷出包也並沒視若無睹，只是 Bjorn仍帶著對不完美的憐憫與對個性的珍惜，好好讓不完美甚至不夠格的小提琴家 Antti掏心掏肺展現一回。一路與魔鬼交易甚至把 Antti抓來當墊背的 Karin，片末她的古典人生結局不明朗，我們只知她看著這場將不可能化作可能的缺憾音樂會、回首一路走來默默流下了兩行清淚。她已經搞一團亂的古典人生未必還能重建回來，但要一步一腳印彌補起來。
《意亂提琴手》是古典音樂片、是藝術家片，而我對它特別欣賞的是：它從個人生活到集體建制、從音樂本心到身外浮華、從日常耕耘直到一場音樂會的眾多面向都全面地集中在兩小時內。的確，以一部電影來說，它的主線有大移轉、它的支線一直冒出、它的議題一直在換、怎麼看都像是一個抓不住主軸的故事？但有別於其他單主軸單議題靠古典音樂（或其他藝術領域）來包裝呈現的電影，我欣賞它把議題作為周邊點綴而聚焦古典音樂人生的本身，這音樂人生有苦難有慾望、有罪惡有懲罰、卻也有療癒與體悟。推薦喜愛古典音樂或曾親炙古典音樂家的觀眾，把握機會欣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MzOzGR4wJ5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