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中的鬼故事》這部鬼片,有類似《怪奇物語》與《牠》的青澀少年夏日打鬼懷舊風情,只是這回在比躁動夏日更滿懷愁緒的秋天。取材自 1980s的同名短篇鬼故事集,電影自己的故事卻放在 1968 年秋冬,甚至最終決戰還在尼克森當選總統的開票夜!這是個極端的時代、也是個轉變的時代。同在今年夏天上映的 1969 年春夏電影《那年,有個好萊塢》時間很接近、那時代感也異曲同工,都有一個當年在美國主流強勢難以抵抗只有挺起笑容傻傻追隨的價值、也都有這價值長期壓抑下蠢蠢欲動的反動聲浪、也都有一個驅動這舊時代價值走入歷史邁向新時代的驚天事件。
《那年,有個好萊塢》的時代價值是陽剛,這陽剛可形塑大男人、壓抑小女人、膨風大美國、欺負小外國,於是小自好萊塢西部片、中至學運與嬉皮、大至美國戰利國家越戰事業,整個時代的競逐與變革串在了一起,等莎朗蒂事件招示「美國六零年代的消逝」,今天回想起來未必全是壞事。而《在黑暗中的鬼故事》更清楚地讓「越戰」的時代陰影全面席捲,每個小鎮社區都逃不掉,它的時代幽靈倒不是好萊塢西部片販賣陽剛氣質,而是 1960s快速普及的影視媒體放送這件事本身:它正是美國老大哥在天空強勢「說故事」,說完故事後孩子們一個個在恐懼中離去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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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故事,聽成了恐懼
「故事能傷害、故事能療癒」,是本片主角 Stella 念念不忘的啟示,這啟示在片初是「故事重複唸久、會變成真的」,經歷全片成長變為「我不放棄寫故事、也有希望變真的」。故事這東西,的確從童年起潛移默化形塑人們意識、更改變未來生活,過去出版不普及時是口耳相傳道德童話警示孩子安分聽話、後來變成各類文學小說打開孩子心靈之窗、廣播普及後則在無數鬱悶下午成為引領孩子想像他方的希望之聲、到了美國家電化與郊區化完成的 1960s當然讓電視與電影牽著跑... 看看本片這萬聖節夜晚,孩子們各有各的樂子,最後追趕跑跳不正好在汽車電影院相聚一堂?
既然「故事,造就了我們」,那「故事」當然是所有惡勢力的兵家必爭之地,美國企業要狂打電視廣告造就消費主義、美國政府要狂打越戰政宣造就愛國主義、當然還有人會努力放送美國經典白人形象來塑造排外主義... 掌握媒體就掌握權力,放在本片就是「說故事者掌握話語權」,當我們看本片家家戶戶的黑白電視放送著越戰徵兵匹夫有責、宣傳著躍躍欲試擴大越戰的候選人尼克森、看著一車車的美國男孩送上巴士不再回來、看著黑人家庭抱怨這電視政宣他媽的又來了... 這「說故事」的權力怎不令人怵目驚心呢?
許多年代裡,廣大美國都有人失蹤,可能被殺可能逃亡也可能跟人私奔遠走高飛了,不管這「失蹤」是主動還是被動、對失蹤者來說是好是壞,它們可能都出於某種黑暗吞噬或恐懼逃離、都在社會給留下的人們揮之不去的陰影、然後那恐懼將擴大發酵代代相傳成為鬼故事。此片這小鎮社會就充滿「消失」,女主角 Stella 有個傳說跟別人跑了真相也不明的媽媽、小鎮老宅有個從照片上消失的紙廠千金、小鎮紙廠曾有感染怪病離奇殞落的病童、小鎮今日有一車車的役齡男孩送去越南沒回來、別鎮有個拉美裔役男消失流浪中、這天一位體檢完的役男在玉米田消失全鎮忙著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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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恐懼,怕到被消失
此片是超自然的鬼片,但鬼片要比喻的現實世界現象,最全面的應該就是這「越戰」造成的恐懼與流離,次而連結其他時代處境下的恐懼與流離處境。關於越戰的「消失」有兩種,一種是數以萬計的役男送去越南沒活著回來,另一種是也有將近十萬的美國逃兵 (draft dodger) 離開家鄉逃避徵兵、甚至大舉流亡加拿大至今。那此片作為「說故事說到你消失」的鬼片、帶走了三位少男還送一位少女進精神病院,這故事鬼 Sarah Bellows的惡行是在比喻哪一種「消失」呢?
這也許是此片有意造成的疑雲,考驗著少年們面對危難與恐懼的身段。乍看之下,政客們如尼克森在電視上講講政宣就帶走許多男孩客死異鄉,是最恐怖的「說故事」與「消失」,令人人對這說故事的政客與政府心懷恐懼、有機會我就要逃得遠遠地、就是隱姓埋名隱居一生也在所不惜。本片的流浪男主角 Ramon就是恐懼下的逃避者,逃到哪仍然是草木皆兵,將永遠藏起真名 Morales改用假名 Rodriguez,無家可歸終老一生,也許這才是連自我都不復存的徹底「消失」呀?
本片從主角 Stella 這三人組的眼光,看著 Ramon這位神秘男孩的流離、結緣、隱瞞、躲藏,終至打開心房坦承恐懼、堅忍面對恐懼惡鬼,而後終能大器迎接恐懼,也就是不再躲藏坦然接受徵召入伍,也終於找回 Morales這真實身分。這樣的男孩,是否仍將在尼克森與美國政府的故事書寫下成為一堆屍塊運回來?這個天曉得;但有故事女孩 Stella 的情書往返書寫我倆自己的故事,不管這一身皮囊的生命是否能保,至少那自我主體永不消失,絕不在別人故事鋪天蓋地的恐懼製造中亂了心神、絕不令自己獨立人格被拖進黑暗中再也沒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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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揮之不去的罪疚
綜觀此片登場的五個老故事五隻經典鬼、加上 Sarah Bellows送給女主角的壓軸大禮算六個,它們各個直指角色們平日心中潛隱的恐懼。這些恐懼有大有小,其中許多直指越戰、其餘多少從旁點出時代焦慮,不論這些恐懼多大多小多嚴重,都多多少少與少年迷惘心思中的「罪疚」有關:這個大人世界亂了套、就來究責小孩子,在少年心中於是留下自責陰影、甚至令孩子在陰影中擴散遺禍:
1. 稻草人與 Tommy:這位霸凌孩子面對的,是他恃強凌弱終有一日遭報應的陰影。他在家也是被長輩媽媽管很嚴,於是他發洩怒氣霸凌人,在校欺負邊緣同學、把共產黨當假想敵到處叫囂、靠報名參軍打越共撐他的陽剛氣質、稻草人則是心情不好就棒打出氣的霸凌行為之縮影。於是 Sarah也讓他嚐一次當稻草人的滋味,好好面對心底那欺負別人的罪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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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腳趾與 Auggie :這位正經男孩很愛裝成熟,平日愛糾正長不大的 Chuck,尤其愛糾正 Chuck吃的來路不明垃圾食物,面對的是他對食品安全潔癖般的恐懼,甚至有的食物有「越南女人的奶水」還牽涉到食材來源的剝削惡行。於是 Sarah給他一鍋不潔的食物、一個腳趾被食品工業剝奪的女人前來報仇了,把美國剝削越南身體的國家罪疚讓他來嚐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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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蜘蛛與 Ruth :這位美國金髮洋娃娃,面對的是她對外貌與整潔的焦慮,抓準了片中出現的青春痘、蜘蛛網、與蜘蛛咬一口等等討厭經歷,Sarah 就給她大痘痘裡跑出大群蜘蛛來。這個恐懼梗和越戰較無關,但和 1950s郊區化後的時代男女氣質建構很有關。看看劇場後台另一位金髮洋娃娃演員「你最好把痘痘處理一下」的幸災樂禍與傲慢嘲諷,不難想像連當個漂亮甜美的郊區女孩都成了種重責大任、沒能扮演好這角色也成了喘不過氣的罪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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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紅房間與 Chuck:這個很皮很廢的男孩,既不像 Tommy撐陽剛、不像 Auggie 裝成熟、也不像 Ramon真強壯,在家面對被媽媽每天擁抱的長不大焦慮,連作夢都有紅房間和擁抱他的大臉胖女人,Sarah 就給他把夢境原封不動寫出來。Ruth & Chuck姐弟倆的恐懼非關越戰,卻都關於時代性別氣質,既然姊姊會為了當不好一個金髮洋娃娃而背負罪疚,那弟弟當個長不大硬不起來的媽寶豈不更是千夫所指的沈重罪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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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咆哮人與 Ramon:他面對哥哥戰死我怎沒去的徵兵焦慮,正是戰時屬於後方的愧疚,也正是國家徵兵時可以善加利用的心理弱點。於是 Sarah給他的咆哮人首先是如哥哥般的一堆屍塊、針對他對哥哥的愧疚感來拉他走;咆哮人口口聲聲「孬種」宛如美國徵兵官與警察一般傲慢霸道,甚至咆哮人出發追擊前那囂張大吼的一鏡,搭配的電視畫面還剛好是尼克森宣布當選!儼然暗示國家政宣故事給孩子安上這頂罪疚大帽、以遂行向內剝削與向外侵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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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莎拉本尊與 Stella :男女主角這組壓軸恐懼,都是這大消失時代下被威權強行扣上的「罪疚」大帽。Ramon 面對的是針對越戰的罪疚、Stella面對的是媽媽出走整個小鎮都歸責我,一路長大養成了揮之不去的內疚感,覺得爸爸絕對不能沒有我、朋友被帶走都是我丟下了他、Ramon 要坐牢等死我當然不離不棄... Sarah 給她的殺手鐧,就是讓她體會一下 Sarah自己曾遭遇的「一切都是我的錯」,被強加罪名被千夫所指、乖乖受罰永遠不見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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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恐懼,戰到了入魔
故事女孩 Stella 的冒險啟示,就是「故事造就了我們」、「別人的故事唸久會成真」、「故事不假他人自己來書寫」;放在最後決戰的「罪疚」考驗下,跳出罪疚窠臼解放自己的關鍵,正是將高高在上威權幽靈強加於我的故事、用自己的故事書寫奪回話語權。綜觀此片人鬼對戰格局,從 Sarah Bellows直到 Stella 一路都在說故事、都沒有真正的邪惡、只有黑暗絕望的「怨恨」而已,難怪此片是個《在黑暗中說的鬼故事》,畢竟閱讀傳頌鬼故事,本就是要引領人們認識人間黑暗苦難,許多鬼都是受了不平含恨而死、這才留下未解怨靈傳遞苦難到人間。
故事鬼 Sarah Bellows,她身在汞污染毒害小鎮的紙廠廠主家庭,本也有顆赤誠正義挺身而出的少女心,但強當出頭鳥反受盡壓迫後終究憤世嫉俗劍拔弩張了起來。她在黑暗絕望下化身成了故事鬼,先以故事為武器剷除父兄伸張正義,但鬼的執念草木皆兵仍繼續驅動武器,反成新壓迫無限膨脹傷及無辜了。這,對立國時滿懷正義昭昭天命、而今變為世界警察的美國來說,不也像是一面鏡子嗎?而對閱讀Sarah 考查Sarah 體察 Sarah而後重新書寫Sarah 的故事女孩 Stella 來說,這整個「以故事做出改變」的歷程,不也是面對美國兩百年恐懼情結而致窮兵黷武的啟示嗎?
末鏡,1968年11月的多彩秋天,這新總統尼克森摩拳擦掌擴大出兵的黑暗年代,也有新一代美國年輕人的論述實踐與之抗衡,在此片就以故事妹 Stella 代表他們信心啟程走向美國大地,以筆為劍要啟發更多的 Ramon們重拾自我勇敢面對、要找回遠離家園失去身分的流浪男子 Auggie 與 Chuck們大方歸鄉、要接回男人遠走女人崩潰的 Ruth 們重返社會... 最後,更要爬梳美國這個宛如 Sarah Bellows化身般的恐懼巨獸,回顧其歷史、看見其壓迫、理解其憤懣、體察其情結,也許才有知識與想像去解開那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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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故事,解恐懼之結
對我來說《在黑暗中說的鬼故事》重點在「故事」,其中許多少年都好奇著迷的「鬼故事」,儘管常被拿來裝神弄鬼嚇人取樂,但用心講起可以是最溫暖的故事類型,意在體察人間黑暗甚至進而出手療癒。以說虛擬故事來改變悲慘現實的電影,近年我看得較多的是二戰片,譬如以電影療癒的《他們的美好時光》、以故事療癒的《偷書賊》、以音樂戲劇療癒的《情海浮生錄》等等,它們往往以受迫者視角帶大家攜手共度苦難,這部鬼片《在黑暗中的鬼故事》倒是進一步追尋壓迫者視角見其苦衷,好像比較強調人世悲傷的鬼片多少都有這洞見?
此片以鬼喻人甚至喻到了越戰美國,令我眼睛一亮擴大聯想,這個美國到今天好像也沒進步多少、甚至今日世界各國也正跟著激化當中、我們對面的中國與香港乃至我們自己內部的各種極端與瘋狂也不在話下... 若把它們妖魔化而心懷恐懼也許終究是徒勞,也許認真傾聽爬梳尋求解結,會是更圓滿的新出路?唉唉扯遠了。推薦喜歡聽故事與說故事的、喜歡逛圖書館上檔案館的、關心美國越戰社會議題的、嚮往少年夏日友情冒險的觀眾們,都值得看看此片!至於此片以鬼片這類型來說能不能滿足廣大鬼片觀眾呢?那就隨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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