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馬丁史柯西斯《愛爾蘭人》後，諾亞邦巴赫的《婚姻故事》也在 Netflix上架了，令人愈發珍惜 Netflix這平台，也不難理解為什麼馬丁爺上月語重心長地說大眾不愛聽的那番話時，會把邦巴赫拖下水 XD 這部《婚姻故事》很多人都會猜是不是邦巴赫與珍妮佛傑森李的自傳故事，他本人也否認了我也不想去八卦他們私事，唯一能說的是「離婚」這事在美國與其他西方國家真的很流行、許多人年輕看對眼快速組成了家庭、結完婚後才真正進入共同生活的謀和、擁有了難以分割的共同資產與共同兒女、此時要再分為獨立的兩個人可就難辦了...
不過話說回來，像德國這種離婚再嫁娶甚至不婚照樣生的國家，早就有「拼貼家庭」的新實踐，這畢竟不是個無解的末日，而只是走向下一階段前的痛苦磨合，對西方多國包括美國早就不新鮮，只是邦巴赫把它靜靜拍出而已。我喜歡本片有種紐約影人的抽離感，就像馬丁爺爺或伍迪艾倫拍起黑幫和黑色喜劇那樣子，總是拉開距離看個大景觀畫、靜看主角如同一個庸碌小人物在那汲汲營營卻左支右絀地鬼打牆，譬如男主角 Charlie被家訪時吃緊破碗血流如注兀自硬撐那囧樣，每每令人看得心情沈重卻嘴角上揚 XD
我認為此片仍是部溫暖的喜劇片，它並沒給予絕望的結尾，並不是拍來警告觀眾別結婚或別犯錯的，也不是要來妖魔化女人或男人甚至離婚律師的 XD 反而是要站在一個罪人的立場慢慢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既然邦巴赫這主創者是男人，我們也不意外此片是以男人視角展開自省的旅程（若有女性導演要檢討女人自己，相信也是有很多可拍），這男人並不是壞人、他當然更不覺得自己有做過壞事，只是他是很有限的人，這有限有其家族遺緒、有其性別窠臼、有其都會傲慢、有其習以為常... 而且他在這過程中一直懵然不覺，真的要一點激烈的過程才會恍然大悟。
https://pmcdeadline2.files.wordpress.com/2019/08/marriage-story-2.jpg
在家族遺緒上，Charlie 有個酗酒的父親、有個不堪回首的童年，這多少造成他堅持白手起家闖出一片天、獨立出家庭成為個男人、而且絕不成為像父親一樣的男人！這個童年陰影造就的成年執念，雖沒像許多狗血影劇導向「不想成為父親、偏偏就成為了父親」，但他成為父親後要為自己童年做一些理想上的補償，是很清楚的。
於是他當起爸爸非常負責任、當起老公甚至當起劇團大家長也非常負責任，如女主角片頭就描述過的那樣努力照顧大家無微不至，甚至對家裡各種事物打點得井井有條、對家庭節能與環保一絲不苟... 這樣要把不上軌道的童年投射在旁人身上走上軌道的執著，慢慢到片尾我們看他和兒子的熱切相處如何力不從心就知道。
在性別窠臼上，他是男性大導，本來有才能就是要做大事業，是要如神掌握舞台一切的，而他的妻子 Nicole 是少女明星演二流影劇出身慢慢爬上來，是給男性大導驚為天人成就自己理想世界的。片頭 Nicole 獨白中已表達身為女演員對睿智大導的崇拜、與對世界觀完整明確的父親形象之倚賴，Charlie 同樣也在獨白中表達對 Nicole 第一線寥落下去的無我付出、與她的耐心傾聽細心相處感到動容。這一個珍惜一個崇拜的兩種情懷，本身就充滿典型美國中產性別分工味道，兩人若都能滿意自能走下去，但 Nicole 咬牙決定不把這封信念出來，表示她已無法忍受，需要改變。
兩人關係中有人不滿，理論上溝通就好、「誰叫妳不溝通呢」？當負責勾勒世界讓別人去完成的導演與父親形象疊合時，這句話的權力失衡就赤裸現形，未必是惡質的權力傲慢、更像是習以為常的權力盲目。自幼就抱著破碎家庭受害心態而力爭上游的 Charlie，也許並沒意識到在他努力強壯起來掌握人生的男孩成長過程中，只要他做出了什麼成就就會受到社會的肯定與強化，乃至最終一手掌握劇團與家庭世界受人諮詢崇拜已如喝水般自然，還要在這「離婚」的世界觀中第一次發現：這世界並不是繞著我一人運轉，別人也想打破這單人中心的世界、成為平起平坐的合議世界。
而在美國地理關係上，此片也給東岸紐約與西岸洛杉磯兩種截然不同的處理，彷彿疊合男女主角甚至男女兩性的立場：紐約是獨立前衛的實驗劇場、洛杉磯是商業大眾取向的好萊塢，紐約有環保節能密集空間步行生活、洛杉磯幅員廣大私人轎車趴趴走，紐約商務藝文人士黑衣勁裝有氣質、洛杉磯連女律師都花枝招展美食生活跟妳搏感情，紐約人的失戀療癒是一場即興音樂劇配鋼琴演出、洛杉磯人則是歡欣拍手人人齊聚一堂的三重唱同樂... 生活風格各不同，也並沒誰高誰下，但此片 Charlie的紐約觀點總是潛意識裡瞧不起洛杉磯的一切，而那可是他心愛之人的原鄉呀。
https://pbs.twimg.com/media/EJnSvOFU8AAJw1u.jpg
紐約洛杉磯彷彿成了這對男女的婆家與娘家，妻子 Nicole 離開娘家嫁進紐約婆家這麼久、那丈夫 Charlie也來安排一下花個幾年一起住來娘家洛杉磯不為過吧？居住地的選擇，看似在離婚官司中是個狗屁倒灶的小事、哪邊沒好工作可找幹嘛那麼堅持呢？但地方就是原鄉、就是文化，拒絕住進對方的地方甚至拒絕肯定這地方、就是打從心底不認同對方也有與我平起平坐的文化與人格。本片這個離婚爭議儘管表面上盤根錯節，但總結起來的具體癥結很簡單，也就是這一個願不願意搬過來的行動而已。
當然，事業做很大的成功男人不論藝術家大師還是商務人士，總認為我的事業在別的地方、我的家庭孩子就理所當然應與我一起，甚至我被外派或被邀請到哪客座幾年、我的妻兒理所當然就跟我一起、給妳個機會享受異國生活也給孩子個機會親炙多元文化你們還不感激嗎？必須承認，我身邊不分國內外就有無數這樣的朋友，男女若要當頂客族不生孩子的自能兩人獨立發展事業另外找時間相聚談著清新自由的戀愛，但若要生孩子則必須一年 365天綁在一起，當然不免有一個人要帶著孩子跟著另一人、不論天涯海角都以他為依歸、漸漸讓自己的聲音與認同消失了。
只不過，這個引領的往往是男人、追隨他的往往是女人，直到律師所說的「三十年前」女人才漸漸獨立覺醒，而也愛著女人並渴望共組家庭的男人後知後覺一點罷了。說穿了，把一個家庭綁在一起，必須要有最微型的「社群」概念，個人在這裡不能奢求徹底伸張自我而必須學習犧牲與妥協、也不能奢求一個自我中心的世界而必須與人合議創造世界。
電影沒明說而我自己引申的，是這個「退一步」概念與美式個人主義教育養成的扞格：在健康的家庭裡，父母猶教導男孩 "You can be/do/have whatever you want" 養成自我中心人格了；那在不健康家庭裡刻苦生存力爭上游而自認「白手起家」的憂鬱王子 Charlie，恐難免也根深蒂固地覺得這都是我一手打造、都是你們心悅誠服追隨我、理所當然都該像我想的那樣子。
https://i1.fdbimg.pl/52f3p602/2000x1333_pzj445.jpg
我並不覺得《婚姻故事》是齣悲劇，不認為它是一個傲慢男人冥頑不靈後全盤皆輸、讀起遲來的信為時已晚悔不當初的失敗故事，而覺得它是一個無知男人面臨轉變跌跌撞撞終於認知到自己的限制、痛定思痛放下自我做出第一步改變的希望故事。從小這樣教育成長也受到社會鼓勵的男人，屬於他的美好結局並不是他原本的自我中心世界保持完整，而是他終於走出這世界成為全新的人，那緣分已盡但關愛不變的前妻自會一如往昔替你繫鞋帶、拍拍你肩膀。話說離婚這件事，真的是一翻兩瞪眼的壞事嗎？為了打離婚官司把兩人的收入與孩子的大學基金都賠了下去，這又值得嗎？
就物質來看恐怕不值得，本片前半也的確有種「清官難斷家務事」的焦慮感令 Charlie覺得不值得，只見 Nicole 自己心裡很亂說不上來清楚理由、但潛意識裡彷彿有個聲音鐵了心要做出點改變，這才把對丈夫珍惜崇敬的話語臨陣抽回、轉頭找律師踏上改變的不歸路。律師，以 Charlie找到的前後兩位分為鴿派與鷹派，蘿拉鄧在女方這邊則一人變臉扮演鴿鷹兩派，先禮後兵就算 Charlie冥頑不靈也要堅持改變到底。聽律師赤裸裸地把當事人不願面對的或談了就要流淚暴怒的問題大聲清楚說出來，實在也令我肅然起敬：那沉痾難返的習以為常，有時真的需要外力來鬆動呀。
律師對壘戲，是改變的鬆動力量；而改變的醒悟力量，還是要 Charlie自己來。從後半片一次又一次 Charlie輪班伸張他監護權利和 Henry相處的時光，可見他世界觀井井有條的導演與父親架勢，儘管他也是個不吝捲起袖管親自動手的人，但要維繫他的世界順暢運轉的，往往在劇團裡還是屬下們、在家裡則是真正陪孩子讀下去玩下去撩落下去的前妻。看 Nicole 在家和 Henry的相處儘管較鬆散沒紀律，但往往沒貫徹家長的紀律才是親子雙向互動的徵兆，反而 Charlie的嚴格紀律要完美的萬聖夜、完美的家訪、完美的晚餐... 一次次都只證明自我中心的世界必失控崩潰。
https://media1.ledevoir.com/images_galerie/nwd_769045_604544/image.jpg
這樣的兩性關係，也許乍看之下很像單向的剝削，是男性如神的父親與導演身影、役使了女性無條件追隨在前線勞動、以滿足男性的自我中心世界觀；但鑑於本片男主角畢竟是個努力做對的好人，我更傾向把這樣的兩性關係視為一個牢籠兩套枷鎖：男人從成長到進入社會不停被灌輸獨立自主盡其在我當個大明星、女人則在同一過程中不停被灌輸要當個面面俱到甚至委曲求全以成就美好世界的小女人。只是大明星只是個空殼，繞著他轉的女人一旦獨立離去了，他根本無法獨立成就任何理想；而小女人忙於崇拜男人成就男人，忘了自己的聲音與認同，需要重拾自我更不在話下。
這個冬天，院線有《82年生的金智英》串流有《婚姻故事》，雖然是兩個國家的不同故事、兩國的兩性處境具體說來有很多不同，但我覺得兩部是可以搭配欣賞的：《82》這片是以女性角度切入並佐以男性從旁輔助、看看如何解放女性脫離那男尊女卑的枷鎖，《婚》片則從男性角度切入佐以女性在對面的堅持反抗、看看男性如何不自覺地創造了牢籠套牢了心愛的對方也套牢了自己。這種電影我不認為有什麼反派、甚至也不認為他有什麼兩性對立，兩性主角都是 protagonists ，共享一體兩面的 agony，要站在不同立場共同找出路。推薦男女一起兩片都看，彼此傾聽。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BHi-a1n8t7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