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大家熱烈討論,我完全始料未及,當初有感而發,或有不周到之處,卻引發版友在文
下激烈爭辯卻沒有交集,真的不是我發文的本意。
且讓我自己補充我的文。我還是希望集中在敘事權力上。
讓一群人聚在一起投票、舉辦儀式,本來就是政治與權力的。也就是說,這當然具有「某
特定的意義」。
所以來看看,當一群人(影藝學院)要來藝術歸藝術時,到底會遇到什麼困境。現在讓我
們來試著為電影本身辯護,只關注電影本身的形式、技巧與內容,避免涉及任何與內容有
關的外部系統(例如作者的政治主張、在現實生活中的言論與行動),有可能嗎?
你找得到任何一部敘事電影,能夠不借助任何社會、信仰、道德、知識、政治等等語境,
而達到自身的美和娛樂性?(而且先不論這個美和娛樂究竟意味著什麼)
不,我們找不到這樣的電影(有的話請千萬告訴我,別讓我錯過那樣的電影),這就是敘
事電影這個媒材的屬性。所以藝術歸藝術在這個媒材上本身就是悖論。硬是要這樣做的話
,一定得暫時放下個人的偏好與偏見,而敘事電影本身就是操弄情感的藝術,現在要幾千
個人放下情感在那邊投票,可能嗎?不要投票或許更好。
不論藝術家自己願不願意承認,藝術永遠是跟金錢與權力綁在一起的,唯一的差別只是涉
及場域的大小。例如畫作,在古代,很多時候只涉及作者和作品擁有者(付錢的委託人)
之間而已,即便展示,其展示的對象一定也有其階級。也就是說,不是對所有的人開放,
有形或無形的。(有些作品沒有某些知識或教育基礎,觀者也無法進入。)這也就是為什
麼藝術常常跟菁英或權貴的形象分不開。
有些人也許會問,現在美術館和電影院不是人人都可以進去嗎?是的,但我們也要記得,
作品進得了美術館,電影被製作出來,背後是有人決定的。這就是權力。作品的展示,某
個程度上就是權力的展示。這才是這次凱薩獎我們必須關注的焦點。
要在這次事件裡不被干擾的思考非常困難,至少對我來說很困難,我要不斷修正才可以把
我認為會造成偏差的元素排出去。我來分享這些元素是什麼。我們有兩張非常知名的面孔
,我們在討論的時候腦子裡很容易出現這兩張臉,媒體也一直給我們放送這兩張臉:一個
是天才大導演,一個是美麗的女演員(還不論Haenel離席的畫面)。這還不是最強的干擾
,這裏還有兩個非常煽動情緒的名詞:戀童癖、性侵受害者。把這些視聽元素全部加在一
起,還不算場外抗議群眾的熊熊火把和嗆鼻煙霧,這個戰場的重磅炸彈何其多,在這樣轟
炸的狀態下,有多少人能記得這場戰爭為何而打?
但最有趣也最弔詭的就是,若沒有這些干擾的元素,也不會有這麼多觀眾。
我來給大家講個小故事,我才疏學淺,我不去搬弄我一知半解的學術語言,也不討論法律
的問題,因為我不是那個背景。我只使用我會使用的語言。
任何喜愛電影的人,一定都聽過「英雄的旅程」(A Hero’s Journey)。英雄就是故事
裡的主角。我要講一段小故事,知道Hero這個詞最早從哪裡來的嗎?她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Hero是一個女祭司,她為希臘神話中代表愛情與美麗的女神Aphrodite服務,她待在一
座被海洋包圍的塔裡,而Hero有一個秘密情人叫Leander,每晚泅海來看她。有一天在一
場暴風雨中,她的情人在來看她途中溺水了,她試圖去救他,但來不及了,於是Hero為了
死去的情人也淹死了自己。延伸Hero所代表的主要和最重要的角色特質:為了追求更高的
理想,毫不猶豫地獻出自己的生命。英雄是將自己的生命奉獻給比自己更大的人(或理念
)。英雄本來是女生的名字,後來不知為何變成男生的名字,叫Hero的人通常勇敢、有創
造力。那女英雄呢?再另外造一個詞好了,Heroine,而且造得像從Hero這個詞衍化出來
的。故事就說到這裡,敏感的人會說,我是不是又要偷渡什麼了?我講這個故事只是做個
小示範:這就是敘事的力量。如果有人又覺得我偷渡了什麼,只證明一件事,一切都是敘
事權力的問題。
什麼人?他講了什麼?聽眾又是誰?
加害者與被害者之爭?女權與父權之爭?審查與自由表達之爭?保守與改革之爭?女同志
與老異男之爭?我知道我上篇文章引發了各種解讀,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再寫一篇。這就是
敘事權力之爭典型的樣子,不是單純穩定的兩方對峙,而是各方人馬、五胡亂華式的混戰
,而各個觀點還會各自分裂,跟不同的勢力結合。表面上看起來是Polanski和Haenel在對
決,但我不厭其煩地提醒大家,Polanski和Haenel在這次的風暴中,不論他們要不要、願
不願意,他們都「無法完全代表他們自己」。
我承認我情感上會偏向Haenel,這就是為什麼我也要坦白,在專業的部分,我仰望過
Polanski,這就是為什麼這次的凱薩獎如此衝擊我。
Haenel穿著禮服、高貴但憤怒的臉孔、行動中挺直的背脊變成了icon,有人視她為英雄、
鬥士。我固然被她的勇氣打動,但要說那個勇氣沒有對我造成任何疑惑嗎?有的,其實在
這次的提名名單裡,還有其他我所支持的電影,她的離席奪去了其他獲獎者的榮耀。她的
背影讓我感到脆弱,人如此不完美。如果可以,我不想要我喜愛的女演員被推上這樣的舞
台,我害怕、也不忍心她會變成暴力的符號,情勢推著她走,而她看起來毫不怯戰。有太
多徵兆可以坐實這種擔憂。
至於Polanski,我的情緒恐怕更複雜,他的才華是十足真金的才華。電影是編造的藝術,
它不是真實的,但一個好的電影,必定是能讓觀眾感受到某種跟現實世界有所關聯的真實
,也就是說,一個作者,他使用各式各樣的技術去扭曲現實,好向觀者揭示一些平常看不
到的真相,那個真相有時候會撫慰人心,有時候也讓人不敢直視。這是一門轉情感的技
藝,作者把他經驗到的情感,透過他的手藝,轉移到我們觀者的身上。Polanski的作品中
,你會知道他經歷過的都是真的,那些操控、壓迫、可見或不可見的暴力,如影隨形的陰
暗,他轉移這種經驗的質量還有效率,都需要極高的才華與技術,某個程度上,他把自己
都獻祭了,否則他達不到那個高度。他就是一個真實的、有創傷,又被才華加冕的人。
所以我才會說藝術矛盾的,現實生活是複雜的。這次的凱薩獎活生生地展示給我們看了。
即便我們多希望藝術可以歸藝術,但現實的情況就是,沒有純淨的藝術,更沒有公正的藝
術,所謂的「美」正是差異突顯出來的,這就是為什麼一齣戲裡面會有主角跟配角,故事
裡會有主線跟副線,因為我們要凸顯特定的主題、特定的觀點。
我深深記得當年還在唸書的時候,學妹拿過一張問卷給我看,老師在問卷上面問他們,具
體問題怎麼問的我忘了,大意是「當藝術與道德相衝突的時候要怎麼辦?」學妹就在我面
前等著我,而我太年輕、竟然相信只要對創作足夠虔誠就可以免除一切疑惑,我講出了到
現在都還會令我羞愧的傻話,我說,「想這幹嘛?拍電影還不夠難嗎?先把片子拍出來吧
?」多年後我才醒悟,這個問題要的不見得是答案,它非常有可能沒有答案,道德界線很
多時候就是那麼模糊,這個問題最重要的是要提醒所有在敘事的人,要記得,你手中握著
的是權力,而權力是危險的,千千萬萬不要忘記了。
Haenel為什麼不惜指責自己的同業,某個程度上也冒著影響演藝生涯的風險,也要對整個
電影產業提出抗議?因為電影是藝術中最昂貴的產業,不是小說、音樂、繪畫那種一個人
就可以幹到底、甚至也可以不發表的玩意。這裡講的是具體的一群人、和很多很多的錢還
有時間。所以私人的、遊走在尺度邊緣的、甚至就直接是悖德的,相對都是小預算的電影
。這次Polanski帶來的電影,是高預算的大製作,集結了很多的金錢、資源、還有人。再
怎麼寬容的來看,這裡面都有著縱容、淡漠與無能為力。電影被拍出來是一回事,但又被
一群專業人士榮耀就很不一般了,因為這裡有一個隆重的儀式,儀式永遠是要向群眾社會
傳遞訊息的。所以法國的文化部長才會在頒獎典禮前說:如果凱薩獎頒給波蘭斯基會是一
個錯誤訊息。
凱薩獎最令人遺憾的地方是,以Haenel過往的遭遇,她的憤怒人們完全可以理解,但即便
我們同情她、也認可她的敘事,她要完成她的表述,她就必須要進到這個權力場域裡。不
然她永遠站不到足夠有力的發聲位置,但這也注定她無法不傷及無辜的離開現場。
Polanski不在場依然是Polanski,但不在場的Haenel?肯定不如Polanski。這也是我覺得
凱薩學院董事會最可議也最無能的地方,這到底是設計好的還是一整個菁英文化的衰落?
他們端出了一個完全偏離電影藝術的劇本,既無法好好地敘事,更無法控制這個敘事。一
切造成的是什麼?整個社會的紛亂,人們互相叫囂。你說這其中有沒有對話?當然有,但
造成的傷害恐怕更多。
看到爭奪敘事權力戰爭可怕的地方了嗎?爭到最後不是忘記自己本來要說什麼,就是
偏離了自己本來要表達的意思。所以到底誰要負責?「所有」擁有敘事權力的人都要負責
,甚至連聽故事的人都有責任。一個社會想要往前,這兩方是要互相背負的。要去傾聽,
哪怕是要站到對面去。一個社會如果沒有調整和自省的能力,我們就只是在傷害彼此而已
。這裡不分任何族群和性別。
我上一篇文真的寫得比較娛樂,因為我知道很多人並不知道這齣戲到底在演什麼。
所以這篇文我想盡我的責任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