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週藝術家電影《隱藏的畫家》，有個人很醜脾氣暴躁心也不太光明、但是可愛的一面相當深情可愛的男主角，竟由義大利帥小生 Elio Germano 駝背歪嘴搭配點化妝不計形象演出、而且還拿到了今年柏林影帝！故事主人翁這位畫家名叫 Antonio Ligabue（在電影中人稱Toni），我從來沒聽說過，在藝術史上好像也很難分類他，因為他是個自學自畫的「素人畫家」，別說繪畫藝術乃至文學藝術了，他什麼書也沒讀過、人生觀與世界觀也很單純，就純粹是基於一些難以言狀的衝動與全心投入的觀察，畫出了文化人們一眼看去覺得媲美梵谷的驚人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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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人的無文，電影的感性
畫家片，當然要談他的創作行為與美術風格，也當然要談他的人生際遇與心路歷程和這美術表現有何關係。那些藝術史上赫赫有名、有上過藝術學院也參加過繪畫運動可歸屬藝術流派到畫家們，他們的電影通常比較好理解，因為裡面可供我們這些有讀過書的人引經據典引申聯想的線索總是很多。但此片不同，Ligabue 的人生歷程對我們來說幾乎是「隱藏」在義大裡北部某個小村鎮、是我們這些上電影院的都市中產或文化青年碰都不會碰到的地方。因此我們必須從無到有吸收本片的漫長歷程與龐大資訊，以建立我們對 Antonio Ligabue/Toni 的認識。
此片更有挑戰性的是：它雖然有歷史地理與創作階段等變遷，但它完全沒要把這些階段給分清楚談清楚、字幕從沒要告訴你現在是幾年地點在哪裡！甚至有一大部分，主角 Toni 的意識是穿越時空來回跳躍的，童年少年中年老年想像現實常常交雜在一起、往往真要看 Toni 的妝容與周遭人們的衣著才能稍微抓到個座標... 不過看著看著，我決定放棄透過「資訊」去建立時空概念來理解它了，反而我覺得此片更值得用時時刻刻看他喜怒哀樂的「感性」眼光去感受他。
這種製作設計考究清楚、但電影編排保留模糊、不求觀眾徹底理解的拍法，也許真是很適合拍他的，因為他自小以來心思就單純、從小到老念茲在茲的說穿了也就那幾件事情，也許經歷了六十多年歲月他的人際關係與社會地位不同了？但他老人外表的內心彷彿還是那個孤獨求愛卻不可得、睜大眼睛看這複雜世界卻不理解的孩子。也許，他繪畫一生的深層動機與內心焦慮，早在他童年開始的一刻就定了下來，一路到老或有笑淚卻再難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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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根致失語，畫畫是寄託
開場童年戲，那浮光掠影的片段組成就已不太好理解，因為可能連他自己都茫然不解。童年，他以一個義大利兒童之姿寄養在瑞士山村家庭，連這段情節的時間順序本片都搞意識流跳躍剪接：他童年就一個人語言不通上德語學校、平常被德語同學捉弄霸凌咳嗽嘲笑不在話下、沒有社群語言也不通學習遲緩老師也白眼；那家裡呢？寄養家庭雖照顧他吃穿其實也很沒耐性、總欺他不懂德語在鄰人間抱怨「義大利的孩子齁」，殊不知他都聽在耳裡只是不懂言語表達、於是養成習慣像動物版嘶吼破壞發洩怒氣，偶爾對他噓寒問暖一下令他感到愛時、他大膽伸手擁抱卻總被悍然推開。
這，真是最令人不願見到的孩童養成了，那世界觀是求愛不成而徹底扭曲的，難怪他童年不管在家還是在學校、乃至長大後在各種體制機構之間或被踢皮球或被拉攏討好，他都只想找個麻袋或床單罩住自己只留一個眼洞「好想躲起來」，的確本片原文片名 Volevo nascondermi 的意思正是「我想躲起來」。而片頭這段童年戲、拍完外界多麼困厄也拍到他「躲起來」的情結後，我們終於知道這一切童年困厄與空缺的來源為何了：他被義大利媽媽寄養給了瑞士夫婦、媽媽這一走後來全家發生中毒命案再也沒回來、甚至媽媽臨走想跟他抱抱說再見都被無情拖走了。
綜觀全片他的人生歷程到最後，我們終會知道這「媽媽」的空缺影響他人生與創作有多重，但那情懷也並非那麼直接而更複雜。首先，媽媽的寄養把他置入了語言不通的德語環境艱困長大、但長大到少年好不容易能操德語忘了義語、媽媽卻又死了令他被遣返義大利、再次進入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失語狀態，結果是他兩個語言通通沒學好、在兩個社群都雞同鴨講溝通不良，在瑞士是備受歧視的義大利人、在義大利則被不懂國際情勢的鄉民視為威權管治我們的「德國人」、甚至他這輩子的言語溝通都德義混合結結巴巴雞同鴨講地... 於是他對內寄託與對外溝通的媒介，就是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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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的人生，畫畫是陪伴
遣返回陌生的「原鄉」義大利，Toni徹底是個外人，不但「沒工作、沒房產、沒結婚、沒親人」而流落街頭乞討、還屢次發生衝突被扭送精神病院或療養院等機構、一顆恐懼的小眼彷彿又回到了童年的霸凌... 在此，他瑟縮在地的人生越來越遠離高空的人們，別說遇到衝突與不平時他言語難表而只能如動物般發狂咆哮，在無情人間忍受孤寂時也儼然把動物當成了朋友。這麼多畫家電影，大家「作畫」的動機各有不同，這位 Toni 的動機倒是我見到最令人鼻酸的：他遇見動物如朋友，就把動物畫下來與我為伴，動物可能萍水相逢一下就走了，孤獨的我仍有繪畫永留存。
後來他遇見對自己好的小女孩、遠看見自己肖想的大女人，一樣把她們畫下來，只能遠觀的可以在家靜觀、童年夭折的可以在家懷念。話說 Toni 小時一張純潔無瑕的天使面孔，長大經過心理生理病痛等折磨早已「扭曲」了，這世界大人往往視他為異類對他哂笑，反倒喜歡他的都是心思單純無憂無慮的小孩：Toni在多家共居的大農舍裡，每次他要學習考察動物姿態、每次像隻貓咪近身觀察獵物、每次信手拈來提筆作畫、每次滿手泥巴捏出個洋娃娃... 單純的孩子們雙眼一亮都樂不可支！大人沒有文化建制就不知藝術與生命之美在哪，但小孩不需建制教導、只需直接感受。
Toni 在大人界的伯樂，是戲份甚少的雕刻家 Renato Marino Mazzacurati，他是學院派投身各種改革古典的現代運動，卻赫然發現一種學院也觸及不了的自然之美就在 Toni 這小乞丐速寫中？也許正因 Toni 是人類社會的 outcast、更接近自然社會而更能捕捉自然？本片中段 Toni 的農家作畫小生活，大致可歸功於他，不但提供顏料也教 Toni 些可操作的基本技法，自己不在家還託母親把 Toni 收容在家當個兒子養。卑微的 Toni 這輩子沒人對他好過，這唯一的恩人令他感激惜福全投注在作畫中，每次見到這唯一照養過他的恩人母親，總像個小奴僕般鞠躬口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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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獸的怒吼，機械的飛升
Toni 一開始是把畫作當朋友與伴侶，孤寂時會抱著畫哭、開心時會帶畫出去闖蕩、友人死了這畫更是懷念友人的珍寶，他倒是從沒想著「賣畫」這藝壇的經濟規則，甚至一群農村男人慕名而來爭睹他的裸女畫，他也只想著「一次五元」但「絕不賣出、她是我的」！但隨著越畫越得心應手、在鄉里間慢慢有了點受人正眼相看的尊嚴、產量也越來越大時，他那「我無法加入社會、就以繪畫加入社會」的情懷也蠢動起來。
在此，他背著畫中老虎看似好朋友、一起來小城廣場兜售，但兜售不成嘲笑依舊時，被他狠狠摔爛的老虎又不像是他朋友、反而像他自己的化身：為什麼我這麼努力以繪畫咆哮吶喊了、仍不為世界接受？言語不清的 Toni ，他在本片的心思是很難從言語捉摸的，因為他不太會講導致越來越不愛講、反正講不通也懶得費唇舌。但，從各種動物繪畫的形象與姿態、以及他此生鍾愛的身外物件們，可以看得出他作為一個人是有壓抑不住的超越渴望：
他學習公雞、描繪鬥雞、寄情野兔、自比老虎、嚮往蒼鷹，那都是種在人類世界角落中的反抗呼喊與掙脱；而他一賣了畫就先買機車、這一輩子賣的畫幾乎都拿去買了一堆機車與汽車，那馬達驅動的速度與衝刺恐怕都是令他著迷渴望的飛昇超越。看他第一輛摩托車的田野奔馳戲，真是壓抑一生的第一次暢快呀！
這一切也是有時代靈感的，他也是走出農家到了農產園遊會，看了各種棉花糖馬戲團耕耘機等新發明，心裡默默也對自己失敗人生的重生展開了希望？或是也許說得更貼切：他的人生從童年就沒有人鼓勵拉拔而建立過、從來就只有一片渾噩空蕪而無所謂「失敗」、倒是以基本渴望所驅動的「繪畫」給了一線曙光從無到有開始建立他人生？只是也很殘酷地，接下去透過繪畫才能「加入社會」所建立的人生，其實不但令他格格不入、光鮮表面下疏離無情、甚至在藝術上簡直有「體制收編自然」的霸權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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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得虛名，空缺仍難補
全片美夢成真、卻也愕然夢碎的高潮，恐怕在受邀上京的羅馬戲。耕耘繪畫多年的 Toni 終於受到體制肯認社會崇敬、還得了個聽都沒聽過的「藝術家」Artista 稱號！但怎知，這裏紳士淑女杯觥交錯、華夏禮服燈紅酒綠、滿臉堆笑卻言不及義... 誰真看見了 Toni 的本人與他滿懷憤懣與渴求的本心？反倒這裏懂門道的專業者，只忙著用專業門道的藝術史風格流派等分類，說些 Toni 自己想都沒想過的天花亂墜；而這裡不懂門道的紳士淑女們，看 Toni 這樣子反倒像是看隻動物穿戴整齊走進大都朝聖般，以前瞧不起殘疾人的「哂笑」、現在變成賞玩鄉巴佬的「竊笑」。
羅馬大都戲，才真體現了本片標題的「我想躲起來」，因為一個 Toni 曾經卑微想像滿懷期待的「人類社會」之理想，真走進人類大都才發現竟然不存在！還不如「躲起來」到天使橋上與遊民一起瑟縮著，還比較像他可以認同的社會。最後，羅馬之旅唯一讓他眼睛一亮滿心歡喜的，還是那此生唯一對他付出過母愛、後因戰亂黯然離去搬到羅馬的「夫人」。受過再多挫折的 Toni 只要一見到夫人，就單純地像個小孩在那鞠躬又鞠躬，看似卑微實是難得的喜悅。只是這一拜別夫人，當個走路有風有車有房好多委託案的「藝術家」回到了農村，更低調卻漫長的殘酷才要等著他。
回到農村的 Toni 像個有錢老鄉紳，有時也令人不悅地財大氣粗了起來，當然他的「財大」都只是拿去買他愛的機車汽車請個小司機、也買個老房子圓一個自已也說不清的人生夢想，他的「氣粗」倒更像是種種自卑下的自大膨風，每每對相伴自己的雕刻家 Mozali 頤指氣使瞧不起、也每每對比他帥很多的司機聲稱「我是藝術家死了會被紀念、你們死了會被蟲吃」令小司機聽得都樂了！不過小司機無意間打開了他人生最後一個、也是最基本最有挑戰性的渴求：人生之樂，莫過於女人的相伴。哎，童年被母親拋下也被養母冷淡的Toni，朋友都知「你害怕女人」了，這能扭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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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關考驗，天上與地下
本片拍這最後一關「女人關」，其角色關係之設計，我覺得彷彿是要來給本片的「素人畫家」Toni之處境做一個總結：他這一生都在渾噩地渴求一個美好的社會人生、但這一生其實都與社會下層的邊緣地帶相濡以沫，他的人生信心與繪畫養分都得益於田園泥土動物小孩等社會邊緣的低處、而社會主流的高處卻總是見其才能而凝視消費從不見其心。這末段的「美人關」，終於要總結考驗 Toni 對這殘酷人間的認識了：在上有光鮮亮麗的女明星、在下有粗率無文的胖女傭，該怎麼選擇？
這女明星，我也不知是否真有其人，她在片中是有跟著史實導演 Raffaele Andreassi 去拍關於 Toni 的史實紀錄片，不過在那次的拍攝時 Toni 還只是在地方小有名氣而被導演注意到、還並沒有經過羅馬開展的大規模肯認呢，恐怕因此當時 Toni 對這女明星來說就是「一個糟老頭，我死也不親」；但日換星移，才沒過幾年 Toni 已脫胎換骨成為風靡羅馬回鄉也人人敬重的鄉紳了，就整個眉開眼笑貼上來、還投懷送抱脫衣誘惑.... Toni 就算這一生過得再單純再渾噩，也都看出了其間令人無言的人情冷暖。
反而，那位大宅廚房的女傭，看來胖胖的口音很鄉土也沒讀過書，眾人給 Toni 慶祝藝壇大成功時天花亂墜了這麼多 Toni 臉上開心其實也未必聽得懂，倒是唯有女僕一句自然不過的「我們要吃喝、你一起來罷」留在他心上越來越清楚！本片男主的真命天女，戲份竟要拖到倒數十分鐘才出來？以我們都市文藝觀眾的眼光，恐怕都會覺得這愛情基礎薄弱、這求愛實在唐突、這心動毫無品質，但細看此片這位胖胖女僕，她這單純傻人兩次面對 Toni 的求愛都是嘴角上揚眼睛發光的，只可惜每當她也要跨出那真誠素樸的一步時、必有個渾身體制儀禮的長輩剛好跳出來阻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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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藝術，唯痛苦可得？
查了查史實，Antonio Libugae 晚年是住在教會療養院、臨死前也是掙扎了一番後皈依了上帝翌日才死。本片拍最後這段 Toni 的迴光反照時刻，混合著寫實與想像、現實與夢想、一張張重要臉孔如跑馬燈般飛過時，我們終將知道在此片的解讀與詮釋下、他一生心結與其驅動的繪畫偉業，都肇始於哪個永誌難忘的時刻。唉，人說「沒有痛苦就沒有偉大的藝術」，這點在不分學院派或素人的無數畫家都可通。我們可以說若沒有那極悲慘的童年養成，就沒有 Toni 艱困長大找出的另類出口，自無饗宴世人的驚世畫作？
但，我寧可，每個孩子都得到父母的愛健康長大，即使他們平順的人生只能做出平庸的藝術，那也比用一生痛苦換來傑作成為大師好多了。唉，雖然這世界現在很推崇「領養」、尤其推崇第一世界有錢人領養第三世界貧童孤兒作為一種西方的「拯救」、更有很多親生父母虐童的案例令很多人聲稱「父母不可信」，但我個人還是相信能有父母陪伴長大的環境、終究勝過從父母身邊剝離的異化環境。寫到這裡，想到有一群人稱「小明」的孩子們，雖然有點鼻酸還是別再多談了...
《隱藏的畫家》這部素人藝術家電影，它有一般畫家片「藝術與人生」以及「風格與情懷」的基本探索、探索出的景觀卻截然不同！當然這個不同未必人人都會喜歡，有人可能覺得這個粗魯無文腦筋簡單之人、他的思緒與故事呈現在電影上沒什麼文采智識而混亂不清，也有的影評覺得他這個完全不能用文明去理解的超人類奇才、本片竟然拍得還算直覺好懂實在浪費了離經叛道的潛力... 不過在文明與混沌兩極之間，我個人是蠻喜歡本片保留素樸混亂但仍淺顯易懂的折衷作法。不管對這作法認不認同，相信看完此片後大家都會對 Elio Germano 的演出讚不絕口。推薦～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lUzhVLwh1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