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完了我小時沒看過的 1998 動畫版《花木蘭》、昨天再重看一次 2020 真人版《花木蘭》,兩片雖然主角代父從軍擊敗蠻族拯救聖上的冒險歷程大同小異,但我也覺得兩片畫的道德重點並不同、主角的成長曲線也不同,兩片推出的不同時代女孩觀眾不同、兩片針對女孩觀眾寫的少女勵志敘事也不同。以主角的成長歷程來說,也許兩片主角要「努力」克服的挑戰並不相同。
以下文長,先針對幾個觀眾看此片時會產生的疑惑,來找出本片可能的回應,包括:(1) 木蘭這主角有沒有「努力」?(2) 怎麼唯獨木蘭有「氣」的大絕?(3) 木蘭是個天選的「邱森萬」嗎?(4) 木蘭功力已經這麼高強還有什麼好努力的嗎?然後,再來看本片木蘭有別於 1998 版的新成長敘事:(1) 內在身心的修煉,(2) 外在體制的面對,(3) 這成長如何回應 2020 新觀眾,(4) 這成長如何又很傳統迪士尼童話,(5) 傳統迪士尼童話,在此適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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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這麼強,沒有「努力」嗎?
2020 版一個令人頭痛的另類處理是:木蘭居然一開始就武功高強、強過所有男性同袍、而且還有個神秘的「氣」在裡面、甚至這個「氣」只有她一個人有?是怎樣,難道花木蘭故事也要來學《星際大戰七部曲:原力覺醒》拍個「元氣覺醒」?難道要把木蘭這角色設計成一個星戰故事中的「天選之人」或「邱森萬」Chosen One?甚至,難道像部分觀眾所質疑的,這部 2020 真人版《花木蘭》「想告訴大家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真誠面對自己,女人就可以比男人還要強大」?這挺令人吃驚,訴求少兒觀眾的迪士尼難道身在資本美國,還會教導孩子「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嗎?
話說「努力」這件事,我們一般努力求學打拼事業的觀眾都很耳熟能詳,不外是在說「努力變強」、「努力學業」、「努力才藝」、「努力事業」等等,當我們對花木蘭提出「不須要任何努力」的質疑時,背後預設的可能是「努力武力」、「努力戰技」、「努力頭腦」、「努力追上或超越男人」... 那看到這麼一個一入伍就是武藝過人還自帶絕招的主角,真是令人眉頭皺起來。這樣看 2020 真人版,實在是沒什麼在強調這種能力方面的「努力」,不過看完 1998 動畫版後,我一樣沒覺得它在強調能力方面的「努力」。
關於能力的「努力」,在這兩部片裡其實都有提、但都輕輕帶過只當個前提: 2020 真人版是在片頭的童年時光才拍了一鏡的練棍、中段湖邊黑夜練劍時也回顧了一鏡童年練拳; 1998 真人版則是在中間的 "I'll Make A Man Out Of You" 這首歌中,快速帶過了全體練兵進步有成。倒是 1998 版的主角成長,與其說強調精進能力、還不如說強調靈巧與變通、終極啟示是「變男變女皆自得」;而 2020 版的主角成長,所強調的若仍然不是為了精進能力而努力,那又是要「努力」什麼呢?
唯獨木蘭有「氣」嗎?
片頭,第一景,其實就是木蘭在草叢裡練棍,左一棍右一棍,正在爸爸眼下接受訓練,只聽爸爸說「她的氣極有生命力、貫穿每一個動作話語,我能告訴她氣只適用男生、女生卻禁用嗎」?這令人費解的「氣」,許多西方影評直接把它當「原力」般的神話事物了,它在此片真的是個神秘的超自然事物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被編導安排得介於奇幻與寫實之間。第一次對「氣」的奇幻式提出,是在存活士兵報告皇上時,談到了「他們有個女巫,有強大的氣」,朝廷官員還說「在我們境內,禁止把氣用來做破壞性使用」。那,到底什麼是破壞性使用、什麼又不是呢?
第二次提到,是新訓時木蘭跟宏輝對打,一時不服輸爆了氣、使出了踢矛大絕招,然後回營帳懊惱自責「妳必須隱藏妳的氣」,可見平常是隱藏、這次則有「氣」的使用、而且一用起來非同小可。「氣」這東西只有木蘭擁有嗎?那可不,新兵訓練戲的最結尾,在董將軍勉勵木蘭「別再隱藏,盡情發揮」時,繼續申論了「人人萬物都有氣,但只有真,能讓你與氣徹底連結、成為偉大戰士」,這段背景畫面除了木蘭湖邊練太極外、再接到董將軍對全軍初次演示太極。也許我們可以說:這新兵訓練先從外功練起、外功有成後董將軍才慢慢引領大家練「氣」。
由此我們可知,在本片的設定中,修身習武關鍵的「氣」並非木蘭獨有、而是人人都有!儘管人人都能有,尚需要啟蒙指導慢慢開發。有人早開發有人晚開發,木蘭有幸有這懂「氣」的爸爸自小開始調教,比別人恐怕早了十年甚至十幾年?當別人是成年之後在新訓中心先修外功再學「氣」時,木蘭倒是從小就從「氣」這基本功練起呢!總之,木蘭「努力」練武是有的、而且練得比別人早更比別人有門道,只是此片把它當角色前提而非角色成長,快速拍過。
木蘭爸只是普通士兵嗎?
關於「木蘭爸」花周,怎麼這麼剛好就這麼有本事、可以教女兒練武還練這麼好?看他這撐個拐杖、若沒拐杖走路都會摔倒的樣子,他不就只是個退役的普通士兵嗎?關於花周上次從軍,到底是高階菁英還是低階小兵,本片倒也從沒給他個明確的官職或軍階,我們只能自己觀察線索:
(1) 木蘭爸可以教導女兒武術、甚至在小時就教導「氣」的基本功,普通士兵真的都能做到嗎?(2) 木蘭爸退役了仍把全套鎧甲帶回家,當其他男新兵都穿便服來時,只有木蘭一人偷天換日穿著鎧甲來報到,彷彿承襲父蔭光宗耀祖似地,一般從村夫中廣徵的兵真的可以退役後留下鎧甲嗎?(3) 董指揮官看木蘭使出絕招後召他入帳談話,坦白道「我認識你父親,他是個偉大的戰士,我從你招數中看見他影子」... 這樣說來,兩人像是長官與下屬小兵的關係?還是更像同袍受同等訓練呢?
(4) 就當兩人過去是地位平等的同袍吧,董將軍自己過去會是個普通小兵出身、一路爬到今日指揮官的地位嗎?我們可以回顧中國歷代將領,也可以回視台灣當代國軍,在領導職與一般兵階級區分各自訓練的架構下,普通小兵能爬到指揮官嗎?不無可能,但恐怕主流還是軍事菁英出身的。總之電影雖沒明說,但老董與老花兩人都是軍事菁英出身的可能性存在,甚至可能性不低。有木蘭爸調教木蘭練武,算木蘭生對家庭遇到好師父。
木蘭是個「邱森萬」嗎?
這樣看,也可說木蘭是「天選」之人、是個「邱森萬」,因為她恐怕就是含支鋼湯匙在軍事菁英家長大,在習武路上比一般徵兵找來的村夫子弟先天有優勢,的確是「天選」。類似情境,可看看古典音樂家,儘管當代越來越多有錢家長給孩子學小提琴或更貴的樂器,但看看真在國際古典樂界走紅的年輕實力派明星,絕大多數還是音樂世家,因為這就是耳濡目染,學習歷程中可以花較少的成本得到比別人優質的基礎教育,尤其是打基礎最為重要,基礎對了未來一步步都走正、基礎錯了或不得要領未來一步步都待修正。同樣地,木蘭有爸爸從「氣」開始調教,是她的優勢。
木蘭功力,這樣夠了嗎?
當然先天有老爸的優勢,那她有沒有「努力」學習精進以不枉那優勢呢?這點在本片比較輕輕帶過,只靠片頭小木蘭的「左一棍、右一棍」聽爸爸講點兩句氣就交代過去,的確是缺了小時練武到大一路咬緊牙關克服困難力爭上游的奮鬥。只能說,電影拍她練武並沒好好地拍「努力」,而是把「努力」草草帶過不再多提。這總是有點令人失望的,尤其這位小演員後來追雞的飛簷走壁得意落地戲,至少在這些跑酷輕功方面的功夫還算有做出努力的成果,如果能把努力過程多拍幾場戲一定更令人開心!
倒是這場「追雞」戲,告訴我們木蘭雖然自小練武有其成就、雖然自小入手就練「氣」有打好基礎,但她還是太過浮躁了,她會得意忘形踩在鳳凰翅膀把雕像踩斷、她會得意洋洋降落愛現等大家給她鼓掌;甚至之後要使出閨中女子之「氣」時雖然她可以沈穩倒茶、茶杯飛散還可以用特技全部接住,但那特技仍不夠沈穩、她恐怕也仍心浮氣躁、於是功虧一簣跌個狗吃屎。也許我們乍看本片會覺得「木蘭生來就是天選之人、完全不用努力就得到一切」,但其實不但她有天選爸爸時有在努力、甚至她靠天選淵源學了滿身功夫後、仍然要繼續「努力」!
身的努力,平心靜氣
接下來,木蘭在本片的努力,大概可分兩方面,一方面是身、一方面是心,這兩方面是互為表裡的。身的方面,木蘭一開始其實就很壓抑、有保留實力不敢露出來、台詞甚至自責過「妳必須隱藏妳的氣」,在壓抑之下當然訓練就是跟大家進度齊一慢慢進步;直到與宏輝對打初次顯露實力時,雖然有「氣」能讓她爆氣開大絕,但這一對打劍拔弩張身心都激烈,仍是心浮氣躁的;於是在書法運筆沈穩平靜的董將軍開導下,「唯有真,才能與氣徹底連結」,木蘭練劍練拳的身段都圓融了,最後挑水上山也心平氣和步履沈穩,才迎來雪山連天的暢快、經典 "Reflection" 配樂出來!
心的努力,卸除壁壘
同步呼應的,則是木蘭從劍拔弩張敵視這世界,到漸漸放鬆融入這世界。電影雖未明言,但看戲份的漸進發展,這「心」的平衡與武藝上「身」的平衡是同步發展互相呼應的,當然練武的人同不同意這種呼應恐怕不一定,只是電影若想做這種呼應,也並不稀奇。
看木蘭新兵歷程,一加入先跟宏輝衝突拔出了劍、渾身傲氣絕不任人接近;再到寢室戲,木蘭滿心恐懼與嫌惡而脫離人群、寧可封閉自己一個人去淋雨;談理想女友那場戲她終於說話了、也是很女拳的傲氣宣言「理想女生要勇敢自主有智慧」;甚至在終於聽宏輝的建議去洗個(一個月沒洗的)澡後、仍然緊張兮兮劍拔弩張地拒於門外「你不是我朋友」;直到和大家一起提水上山後、訓練完成即將出師前,木蘭終於可以坐下和大家一起聊天、以「沒有恐懼就沒勇氣」與「我們會互相保護」勉勵大家,還順道學說了個冷笑話。
但,儘管身也平衡了可以沈穩練武、心也平衡可以與大家打成一片了,木蘭仍有陰影,那就是「真」,難怪出師前的誓師「忠、勇、真」三字,她唯獨喊到第三字時喊不出口,想去對董將軍坦承、卻在董的熱情振奮下又縮了。這「不真」也將在下一場戰場戲上,成為木蘭的罩門。
殘酷體制,人生大敵
演到這裡,大致已看得出來,這部 2020 真人版《花木蘭》的木蘭要努力什麼呢?在外功上她童年早就練很好、入伍後只是要修身修心以徹底發揮,而 1998 動畫版木蘭那「攬鏡自照、探索自我、是男還是女」的成長摸索,這 2020 版的木蘭也不用多想,她早在童年就立定志向是要練武練馬練氣的,只是長大被壓抑而已。也許, 2020 版木蘭成長所面對的核心課題,就是如何面對這「壓抑」。且回到片頭回顧一下:
(1) 開鏡,爸爸教木蘭練武,早就是志向已定的武家女;(2) 追雞降落,木蘭好得意,儘管眾人鄙視她,但爸爸仍欣慰鼓勵;(3) 媽媽晚上跟爸爸說「讓木蘭這樣,會帶來家族的恥辱」,讓爸爸嘆口氣叫木蘭出來「也許從今起,該隱藏妳的天份了」;(4) 木蘭乖乖相親、乖乖穿衣化妝當仕女斟茶,她也可以做好,但她無法當個「無聲女性」忽視眼前發生的問題,證明當仕女還是當不成;(5) 木蘭爸被徵召,晚上木蘭質疑,被爸爸狠罵「我是爸爸我知道我的位置、妳是女兒也要學習妳的位置」!眼見過去培育並鼓勵自己的慈父,在體制面前變成了壓抑的嚴父,這體制多殘酷?
在家的體制已殘酷,接下來在軍營的體制更緊張甚至更致命:(1) 一進入軍中,木蘭就知「要隱藏自己」,甚至劍拔弩張到初見面就拔刀相向;(2) 有別於 1998 版木蘭在軍中的尷尬比較像是從對「這些臭男生」的嫌惡轉為發現「他們其實很可愛」,此片木蘭對這男性軍營是神經緊繃地極害怕被發現;(3) 「被發現」的結果,本片特別安排副官喊了一連串"Penalty: Death",聲聲提醒木蘭這體制不但殘酷,而且嗜殺。也難怪,體制這麼肅殺、木蘭也相應地充滿敵意,1998的相遇打架變成了相遇拔刀、1998的水池曖昧變成了水池恐懼、1998的冏冏木蘭變成了緊張木蘭...
新時代勵志,新成長課題
我們這才發現,當 1998 的成長課題是「少女探索自己性向、可男亦可女」時, 2020 的木蘭早已確認自己性向卻被體制壓抑,課題倒是「少女做自己、與體制和解」了;如果 1998 版前後呼應的關鍵動作是 "Reflection" 這首歌中迷惑地看著自己的白面、呼應片末給大家塗上白面扮成宮女救皇上,那麼 2020 版前後呼應的關鍵動作就是初入伍宏輝示好時木蘭拒絕了伸手、成長到片末終於輕輕牽了這支手; 1998 版這動作、應是象徵木蘭對性別焦慮從不知所措成長為左右逢源, 2020 版這動作、則是象徵木蘭對男性社會從劍拔弩張成長為大方攜手。
而這不再小心翼翼地隱藏、轉為大方示人的攜手,在本片的文戲意象上就是軍中信條「忠、勇、真」的「真」、武戲意象就是有了真後自能讓「氣」貫串四肢百骸致身心圓滿。這課題,面對 2020 年代的少女勵志是有其切題性:
1998 的當年,許多女孩還是被當大家閨秀養大、許多傳統視為男孩專才的體育軍警科學工程等她們想都沒想過,於是電影鼓勵她們跨越心裡的性別壁壘、探索自己各種不同的可能; 2020 的今日,許多女孩自小教育就是文武全才不讓鬚眉的、體育軍警科學工程的基礎訓練都不輸給男生的... 但長大論及婚嫁、往往在家庭分工仍不免走回女主內傳統而隱藏了才能,甚至長大可以進入職場發揮才能的、也總或隱或顯地感到頭上的「玻璃天花板」,而對這仍偏向父權的體制既是恐懼又是不平?
新成長課題:與體制和解
呼應這處境,本片在 2020 針對少女觀眾的勵志敘事,也許就是透過木蘭歷程鼓勵大家「即使父權體制仍壓抑、妳仍要忠實做自己、做出成果後體制自會看見而改變」。本片木蘭逃家、父親向列祖列宗祈禱保佑時,還說了句 "She is innocent of the world, of man" ,直指「這世界」就是「男人的世界」而不相信女性能夠安全地找到位置。而木蘭這一路要面對多少男性代表呢?
(1) 面對父親,這個自小鼓勵她、長大後卻屈於體制改為壓抑她的父親,是不相信體制能夠改變的代表;本片需要木蘭花全片做出成果、回來見父親、讓他終於相信體制會改變。
(2) 面對宏輝與一眾男同袍,他們一開始都是木蘭的假想敵,令木蘭劍拔弩張拔刀相向、更緊張高壓絕不在他們面前顯露一點點自己;然而木蘭的實力洩漏後,大家毫無疑懼與嫉妒、反而只有欽佩與賀喜;木蘭的性別洩漏後,大家只先是錯愕一下轉不過來、再見木蘭馬上熱情地「我相信木蘭」。
(3) 面對董將軍,這個看他是花軍時就賞識他相信他、看她變成花木蘭時就板起臉來依軍法放逐的將軍,木蘭第一次真誠對他雖吃閉門羹,第二次再不計己身前來幫助時,也終於得他在體制上做出變通。
(4) 面對皇帝,這個本身就是體制化身的天子,木蘭來此救駕是男是女他都不管,只管具體行動,體制也可在一夕間為具體行動所折服而改變。
體制會改變?相信與不信
本片木蘭面對四個男性代表,除了地位相仿的同袍外,另三個都是父權體制代表,這童話電影還是訴求「相信」的:微觀鼓勵女孩在家裡「相信父親」愛護妳鼓勵妳是沒有條件的、巨觀鼓勵女孩在社會「相信體制」看見妳展現才華貢獻社會必會接納而改變。而且,還特別安排了對照組:「不信」的女巫仙娘、與「不值得相信」的反派可汗,作為木蘭相信之旅的對照組:
(1) 仙娘初見木蘭,是在溫泉谷,在此以伸張真實的激進心態質疑木蘭「不真」,木蘭不以真身示人真名回答就吃了一鏢,看來仙娘認為若不能「真」寧可死;(2) 木蘭真身示人戰了一場卻被驅逐後,仙娘二見木蘭,已認可其真而伸手結盟,只可惜仙娘押寶的還是那個她也知道自己在那只是個棋子的可汗陣營、畢竟她受過原鄉體制壓迫放逐後再也無法信原鄉,不過木蘭仍堅持相信;(3) 仙娘三見木蘭,是在皇座上,看見木蘭堅持相信已成功改變體制,仙娘也終於折服而引領木蘭。
傳統迪士尼,童話現實間
這樣的「相信」故事,其實非常迪士尼,也非常傳統保守地童話,完全就是我們看任何迪士尼電影所能料想的發展。迪士尼不論拍動畫童話片、還是拍真人童話片,哪一次不是訴求世界很光明、師長很慈愛?哪一次不是訴求女孩伸張自己自會美夢成真、得到王子也得到社會的回應與擁抱?真實社會的所有黑暗,哪一次不是讓黑白分明的反派負責擔綱、把所有惡念集中起來作為光明社會的對比?
至少,以迪士尼向來訴求「闔家觀賞」的角度看,當然是要訴求家庭和樂的,要鼓勵孩子無論如何相信爸媽、也鼓勵爸媽正視孩子擁抱他們。迪士尼當然預設健康家庭「相信父親」、而不預設問題家庭父親不可信而必須「自力更生」,畢竟那是反烏托邦少年小說的領域 XD 。這種迪士尼的「父親」敘事,我們向來都可以溫馨地接受;但當本片以花木蘭題材前進中國時,這看似理所當然以父親比喻的「父權」敘事,我們看了就心下一凜:
古代中國這帝國的體制,要大家相信?雖然很荒唐,但至少還有童話的距離感;當代中國這黨的體制,要大家相信?經歷了本世紀中國崛起這二十年後,大家憑經驗也很難再相信了。也別說中國,傳統迪士尼「很久以前」「遙遠王國」公主王子的童話故事裡,那些仁慈的父王與王權要大家相信?一樣很荒唐、但至少有童話的距離感;當代民主自由的西方國家,要大家相信?好像這精神剛好相反:民主自由的國家,本不應相信任何體制、而是要懷疑並挑戰各種體制的。
相信的故事,還值得訴說?
說到底,迪士尼一路走來的溫馨合家歡「相信」戲路,其實問題很大,只是它的觀眾群越來越大、題材也越來越廣,現在離我們切身問題越來越接近了、它令人不安的一面才愈發清楚。傳統上,迪士尼合家歡故事,目標的客群應該就是美國健康中產家庭,給他們看父慈子孝和樂融融的故事、暖暖心就好;但其實,也有很多家庭是父不慈子不孝的,許多非中產的底層家庭因為物質而破裂,甚至中產與上流家庭自己問題恐怕也很多只是還能用物質維持表面。
迪士尼電影對這種家庭來說,其實無法呼應他們的處境,反而恐怕只是在催眠一個和樂融融的假象、鼓勵這些問題家庭繼續維繫表象?當然,迪士尼不會這麼說,任何粉色童話故事的作者也不會這麼說,反而他們也許會說:人間現實是有許多不圓滿,但我們要來打造圓滿勾勒理想的樣貌、鼓勵不圓滿的家庭也能相信理想努力去做到?如果以世故眼光來看,這恐怕是天方夜譚;但若以「相信人們會變好」的兒童教育眼光來看,有人這麼樂觀地端出慈愛與相信的理想圖像,誰又忍苛責?難道我們教育孩子時,不先教導他們慈愛互信的理想、而直接從世故懷疑入手嗎?
迪士尼,畢竟是拍童話片
想這麼多,我個人的心得是:迪士尼電影,終究是童話,是要闔家觀賞鼓勵少兒觀眾的,它要教觀眾單純正向的價值、要爸媽帶著兒女看了電影回家實踐。以 2020 真人版《花木蘭》來說,給家庭的訊息很簡單:孩子請忠於自我盡情發揮、不要害怕展現自己,也別對父母師長劍拔弩張、他們終有一天都會看見;父母請培育孩子盡情發揮、不用戰戰兢兢過度保護,就放手讓他嘗試闖蕩、終有一天他會自我實踐走出自己的路子,過去就算曾有什麼過度保護甚至壓抑禁錮?都能夠暢然和解。
那,如果這勵志敘事不只要微觀勵志親子、還要巨觀勵志體制時,還行得通嗎?先說,我對中共政權難以相信、我對迪士尼也難以相信、我對女主角劉亦菲甚至只聞其名卻從沒看過她影劇 XD 在本片製作的眾人中,我可能還願意相信的就是《鯨騎士》導演 Niki Caro,我至少相信她拍這部電影仍是在拍童話片、仍是在鼓勵人們向善,只是這次胃口大了點、除了鼓勵親子之外也想鼓勵中共政權:你們是極權國家維權維穩、其實歷代中國帝國也都是極權國家維權維穩,若過去的中國都能看見如木蘭一般的多元眾生、更能欣見他們揮灑真實的自己,那難道今日中共不能做到嗎?
當然我們身在被中共威脅最多的台灣,都知道 Niki Caro就算真的這麼想、也只是一廂情願,拜託中共可是個極權才不理你呢!不過其實,面對極權本就是無奈的,我們若不以實力約束極權強迫它改革、也只有屈於極權說好聽話鼓勵它改善。以同樣的角度看家庭裡的父子關係其實也很像:一個外人管不到的家庭,在孩子成年之前,父母或其他「監護人」就是極權,用他們的方式教養著孩子,孩子是福是禍都繫於他們;我們可以用社會體制的家扶手段強勢介入,也可以在他們生活中軟性鼓勵。而迪士尼作為一個文化產品的供應商,它選擇的向來就是以童話電影軟性鼓勵。
Niki Caro 仍在拍部童話片?
話說這 2020 真人版《花木蘭》,還算是一部迪士尼童話電影嗎?回想幾部迪士尼近年真人電影,《魔境夢遊》仍然奇幻瑰麗天馬行空、《黑魔女:沉睡魔咒》雖然黑色仍充滿傳說魔法、《仙履奇緣》多彩富麗還有神仙教母的魔法、《美女與野獸》仍然載歌載舞忠於原版動畫、《阿拉丁》那天方夜譚虛構國度還有神燈、《小飛象》雖然小象戲份讓給人類但那色調仍偏幻想... 回顧起來,其實大家都充滿「童話」感、即使真人演出應該都仍可被普遍視為「童話片」,那今年這部《花木蘭》難道就不是童話片嗎?
也許此片尷尬的點,在於它介於童話與現實之間,令人不知該以哪種片型看待?我個人完全沒以武俠或歷史故事來看待、也沒覺得它須要考究什麼中國歷史地理或《木蘭詩》原典,而覺得反正就一部童話電影,所有奇幻元素天馬行空都可以、所有歷史地理服裝建築任意拼貼也都可以。但,Niki Caro 與迪士尼的宣傳好像也強調「考據」與「寫實」?而此片的取景調色與軍營戰陣拍攝看來也都偏寫實風;但又令人不太舒服地,同時此片又有「鳳凰」這奇幻元素、又有「氣」這介於寫實與奇幻間模棱兩可的元素、還有木蘭要「相信」父親也相信體制的童話勵志?
到底此片是童話還是寫實,恐怕介於兩者間,若以童話片來看它的文戲太嚴肅(演技僵硬則是另一回事)、武戲太肅殺、景觀太寫實,令人有點無法套入「童話心」去看待;但若以歷史片武俠片或戰爭片的標準看,它的「氣」之描繪太虛無縹緲、它的「鳳凰」又太脫離現實、它拼貼的地理景觀太不寫實、它拼貼的建築服儀也太多彩亮麗、它「相信」的勵志敘事又太過童趣天真... 到底它的產品定位應該是如何?而觀眾又該以哪種片型的想像去期待?
最後還是提一下,為什麼我還會二刷花兩次票錢,去貢獻這個「舔中迪士尼」由「舔港警女星」主演的「舔中製作」呢?還請大家原諒,我個人並不以花不花錢看片表達「支持」或「反對」,我只是來「觀察」而已;我也不是那麼在意我看到的片到底客觀品質是好是壞、甚至也不那麼在意我自己看完片開不開心或喜不喜歡,我主要還是想觀察這作品作為一個媒體產品可能在「傳達什麼訊息」、可能在「呼應什麼現象」、而能激起我們什麼思考與討論。
記得我小時候剛開始看電影時,也是以花錢享受娛樂為主,但有天看過某本愛德華薩伊德的著作(忘記是《東方主義》還是《鄉關何處》了)中譯版的譯者訪談序文,看見他對我們台灣的譯者推薦去看美帝商業片《空軍一號》、並勉勵不要排斥這些商業片、而值得試著從中觀察其訊息與效應... 這對我欣賞各種文化產品包括電影的態度真有重大改變!2020《花木蘭》這部片,戲外很多爭議令人抵制、戲內敘事其實也很多爭議令人心驚 XD 我很敬重抵制者的訴求與努力,但我個人選擇看片觀察思考,不管大家各自選擇了哪一條道路,希望都能一起討論。